小说连载凤舞花溪第二章

池也本名吴明泽,禄劝人。主编地方史志两部,《轿子山文艺丛书》多辑,出版地域历史文化、民族社会文化专著2部;在各类文艺刊物发表小说、散文20余万字,《假装逃离》获昆明首届年度文学奖,长篇小说《凤舞花溪》获昆明市文学艺术茶花奖。

凤舞花溪

石城峡谷

大明万历末年。

石城河峡谷中又是一个成熟的季节。

群山环绕的石城河峡谷是滇中一个鲜为人知的所在,峡谷南接人迹罕见的轿子山和马鬃岭,北通金沙江,与四川大凉山相望,东、西两面险峰列峙,悬崖峥嵘。峡谷仅有两条通往外界的栈道,一条东越雪峰垭口,通东川府,一条南穿无数绝壁,进禄劝州。两条栈道皆如饿狼拖扯着过山的羊肠,胡乱挂在连绵不绝的险峰陡壁之间,依稀可辩却又若断若续。峡谷东去二百余里可达东川府,西向一百余里是禄劝州甸尾街。谷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河谷两岸四季是春,万物滋茂,绿树长青。石城河源自轿子雪山天池,轿子山的积雪融化,透过披山盖岭的箭竹林,一路汇集涓涓细流,流经马鬃岭,在轿子山北麓的月亮岩绝壁间突然喷涌而出,飞花溅玉般泻下万仞悬岩,形成清波荡漾的石城河,在幽深迷丽的山峡中串起许多彝寨。

法戛咪是其中最神秘的彝人大寨。

滇中彝人认为,人有三魂,亡故之后,一魂守家坛,一魂驻坟茔,一魂则必须沿着祖先的迁徙路线返归祖先灵魂所在之地。这最后一个灵魂在返归的路途中,是游荡不定的,需要在阳世间的子孙诵读《指路经》为其开道指路,这些世代传承的古老经文,皆以彝文记、彝话诵。曾有博识广闻者对滇中各地流传的诸多经书进行过比较,发现多数彝文指路经中都有“迤多落白乌,处多法戛咪”之说,汉语意即是“日头出在雪山顶,宗族出在岩头上”。彝人语意中,法戛咪本来就有遥远的、天边的、岩头的地方等诸多含义。

深藏万山丛中的法戛咪,实乃石城河峡谷深处最大的彝家山寨。从轿子山俯察,一小山自马鬃岭分脉而出,沿石城河婉延如龙,在石城河峡谷中嘎然收住,法戛咪即处龙头之上,背靠轿子山而下临石城河,合寨筑以坚石,青石铺道,青石筑墙,青石砌阶,说不清是谷依寨而得名,还是寨以谷而成名。

官家地舆图上,法戛咪地处川南大凉山和滇中东川、武定两府之间,时在武定府境,时归东川府辖。朱氏开国之初,隶东川府,大明洪武十七年,东川土知府升东川军民府,改隶四川,石城河峡谷和轿子山区曾一度受制于川督。然因山高箐深,路途险峻,轿子山区和石城河峡谷实际上只是官方地舆图上的一个标记,对当地人而言,划来分去都不具有实质性意义,法戛咪一带实属自古无官到、从来无人管。轿子山区和石城河峡谷中,能与官家来往的,只有法戛咪禄家。山中不闻帝王贵,法戛只服禄家管。法戛咪周边东西南北数十里,山上山下几十寨,彝人世代只认得禄家,河畔种田盘地禄家有一成,林中撵山打猎禄家占一份。禄家也世代自认为是轿子山和石城河峡谷的“库都兹莫呗”,彝语意为“火塘之君”,实质上的土皇帝。灵魂所归之地,人迹罕至之处,火塘之君的天下,凡此种种,既使法戛咪成为彝人心目中一个神圣的所在,也使法戛咪成为外人心目中一个极其神秘的所在。

大明万历年间,滇北轿子山区和石城河峡谷的头号首领是禄大老倌。

大明万历末年初秋的某一天,在石城河聒耳的涛声中,法戛咪禄家大院乱成一团。

禄大老倌烦躁不安,院里院外地乱转着圈。

阿普(老爷)!

正如无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转的禄大老倌被面前的喊声吓了一跳,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石城河谷一个小寨子的奴才,带着一男一女跪在了禄大老倌脚下。这显然是一对日子难熬的夫妇,俱瘦骨嶙峋,破麻布裹身,打着赤脚,一脸如没有淹透的老酸菜,又皱又黑,还透出淡淡的绿色。男的面前摆着一小罐酒,女的怀里还捂着一只鸡。

么住贝台(干什么)?禄大老倌黑煞着脸,打雷样吼一声,吓得跪求在脚下的三人瑟缩成一团。

那奴才抖铃壳颤了半天,才陪着小心说:阿普,这两个是我的亲家,在东川那边遇着灾,日子过不下去了,逃荒来石城河,打主意要来挨阿普的山上请一小点地,开生荒养家糊嘴。

请地?请老子的大黑球!你这个不生眼水的烂杂毛,硬是讨死不捡日子。老子急得头发尖尖都冒火星子了,你还敢领着哪样狗屁亲家来请地,赶紧些格老子滚远点儿。禄大老倌再吼一声,踢野兔一样把那个不知死活的家奴踢倒在地,气昂昂地继续转圈,那奴才吓坏了,骨碌碌翻起身,却不敢真的滚远些,三人头插地,摇怜怜地跪着。

自古以来,石城河峡谷的一切都是禄家的,用禄大老倌酒后的话说,禄大老倌要是不高兴了,连树上的小雀唱歌,老子都要你蒙起耳朵,不分你听,因为那是禄家的树,禄家的雀,唱的歌也只能禄家听。禄家庄田以外的荒地或山坡,按好坏分等次,上等地称马份子地,中等地称羊份子地,下等叫鸡份子地。没有地的人或外来的人新立户,要向禄家请地,请地时,根据自己的实力,向禄家送一份礼物。请求马份子地时,要向禄家贡献一匹马,一罐酒;请求羊份子地时,要向禄家贡献一只羊、一罐酒;请求鸡份子地时,要向禄家贡献一只鸡,一罐酒。禄家如果接受了礼物,就表示同意请地者的要求,由管家出面,指定一份与礼物相应的荒坡或山地任其耕种并记录在册。同时,请到地的人家从此与禄家就有了依附关系,一年除上缴租粮外,还要承担天数不等的劳役。石城河有的是荒山野坡,如果在平时,有请地来其实是一件好事,但今天,请地人实在是选错了日子。

禄大老倌院里院外转了一夜一天,娃子(男仆)丫头(女奴)诚惶诚恐地愁了一夜一天,全寨老小心惊胆寒地等了一夜一天,禄大老倌的婆娘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夜一天后,在峡谷中迷人的傍晚,终于生下了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儿。

女儿降生之际,幽深而明净的石城河峡谷中,山含夕阳,水散碎金。秋天的晚霞把法戛咪的远山近水、村前寨后、芭蕉野竹、稻粱瓜果全染成一片灿烂的金色。

年过半百才为人父的禄大老倌傲然挺立在禄家大院高高的石阶上,被自己领地内这一幅从未认真注意过的景色深深震住了,吸一口长气,对着远方的峡谷大声赞道:“奢卓(金子),哦嗬--嗬--,柯冒可尼尼奢卓(到处是金子!)”

在群山的回应中,欣喜难抑的禄大老倌宣布:“窝白阿嫫默奢卓(我家姑娘名字叫奢卓)。”

“奢卓,哦嗬--嗬--,柯冒可尼尼奢卓!”

满院老小齐声欢呼。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禄大老倌才看见,那个领人请地的奴才竟然还跪在院前,他上前拍拍家奴,嗬嗬大笑:跪过球,你这个憨贼养的。你这个亲家只要得起鸡份子地,鸡和酒老子都不要了,你们自己拿回家喠掉算球,老子白拉拉给你一块好地。

已然跪得麻木了的三人大喜过望,以头叩地,震震有声。禄大老倌吼来一个精装清爽的小伙,喜滋滋地吩咐:龙格,这下你就叫管家来,指给他家一份羊份子地,再在后山坡上,找一间牲口厩送他坐坐。快些滚了,老子禄家要吹号了。

说话间,十八个壮实的汉子抬着早已擦拭铮亮的六支过山长号,分列雄踞法戛咪最高处的禄家大院石阶两侧,木鼓三通后,雄浑沉厚的过山号在石城峡谷中回荡不息。

整个石城河峡谷的彝人,听到木鼓和长号声,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纷纷走出家门,走向旷野。当淡淡的暮霭从金沙江边漫进瓜果飘香的石城河峡谷时,法戛咪已是火把遍举,笛声溢山,欢歌盈寨。

有金有银不怕打官司,有酒有肉不怕客登门。

为庆祝这个金子一样的姑娘降生,石城河峡谷整整欢腾了一个秋天。这期间,东川府同族的禄家、武定府凤家、禄劝州他颇甸尾街张家都派来马帮送礼示贺。

这些人家,都是滇北山区赫赫有名的豪族巨姓。

禄大老倌其实不算老倌,喜得千金时,不过五十出头。

法戛咪禄氏一门,在石城峡谷历年已久,虽是代代传承却人丁不旺,大明万历以来更是仅余一脉,却偏偏又是娶妻二十余载未能开怀。禄氏每每巡山游寨之际,常叹岁月蹉跎身无子息之恨,并以大老倌自居;在法戛咪以至整个轿子山区,禄氏在彝人心目中的地位几近比天齐地,彝人称其禄大老倌,既顺其意,更是颇有敬畏之心,禄氏亦然之默许。时日既久,禄大老倌之称不但遍传雪山峡谷,就是左州右府也声名遐尔。

金子一样的奢卓姑娘,在给禄大老倌带来无穷的欢乐后,还带来又一个巨大惊喜。

三年后的初夏时节,正是石城河峡谷草长莺飞的季节,年过五十的禄大老倌有了儿子。

按耐不住这个巨大的惊喜,禄大老倌遍约宗亲同族,在法戛咪大寨举行了一次规模空前的奈姆(彝人祭祖)活动,在长达三七二十一天的祭祖大典后,按慈云寺住持修寂禅师的意思,禄大老倌为儿子取名为禄祖赐。

欢天喜地的禄大老倌决定,让儿子在轿子雪山慈云寺过一周岁生日。

东岳古寺

法戛咪禄家金子一样的阿囡奢卓依呀学语,阿弟禄祖赐满周岁,时序已是大明万历三十五年初夏。

石城河谷芭蕉落蒂、稻花飘香。

禄家五十余人马逆石城河谷南上,向轿子山深处逶迤而行。

轿子山是滇北巨峰,唐朝以来,以滇中东岳著称,至大明万历间几近千年。

唐朝大历十四年,脱离唐中央政权的南诏国主异牟寻被吐蕃王朝改封为“日东王”,兄弟之国降为臣属之邦。政治地位、统治权威及个人自尊俱受损害,异牟寻开始谋求归附唐中央王朝。在改国号为大理后,唐德宗兴元元年,异弁寻仿效中原帝王,以大理点苍山为中岳,禄劝轿子雪山为东岳,景东无量山为南岳,越赕高黎贡山为西岳,丽江府雪山为北岳;更为奇者,轿子山东封称岳后,禄劝州府境内轿子山脚下的金沙江流段又与澜沧江、黑惠江、潞江齐名并称,封北渎。异牟寻僭岳封渎,不过表明自己滇中成王、大理不为吐蕃臣属并暗示欲与唐王朝修好之意,却不料政事兴废难由人,帝王风云散尽之后,成全的是禄劝一段山水神话。

轿子山本是当地土人心目中的神山,雄峙滇北金沙江南岸,山有十二峰,山山秀美,峰峰神奇,主峰轿顶峰矗入云端,似一乘天外飞来的彩轿,因之为名。秋冬时节,群峰雪舞冰封无路可寻;春夏两季则一山有四时之景,自石城河峡谷的法戛咪大寨起,沿后山而行,至轿子峰下的天池,一二日之间,双目赏尽四时花,一身遍历四季景。山中的一草一木,或是附神,或是沾仙,或是着魔,或是属鬼,在彝人《指路经》中,是人离开世界后灵魂回归天堂的最后一站,自古常人不敢小视,人迹更是罕有所至。南诏异牟寻封山为东岳后,轿子山又涂上了“龙气与天通”的神异色彩。山中建有东岳庙,自唐以降,代兴朝起,山寺几经兴废,常更其名,但却香火不绝,各地朝山拜寺者从未间断。

明万历年间,轿子山东岳庙已少为人知,慈云寺却在武定、东川两府之间颇有声名。

鸡叫头遍时,禄大老倌出门,在悬岩密箐中跋涉一天,来到山寺坡脚,已是日近西山。

看见幽然一径通往古寺时,人马驻立坡前。一娃子(男奴)趋前跪于马下,禄大老倌踏背下马,从两个丫头(女仆)手中接过女儿奢卓和儿子祖赐,喝止人马不得再大声武气,自己携女抱儿,沿石径攀去。一行人众也悄声哑气紧跟而上。

轿子山中残雪未消,慈云寺前却已是枝含嫩芽、草泛新绿。山寺门前,一株古杉披着残阳余辉,许是长年天寒风疾,古杉并不甚高,但夕照中却是虬枝伸展,逆风劲立。

古杉下,静立一僧一俗。僧人长眉阔脸,面色红润,黄色僧袍在晚风中飘逸如仙;俗装老者五十来岁模样,短衣长裤,黑面瘦形。见马帮驮队踏雪而来,二人俱微微含笑。

“修寂禅师,罗老害,这些日子可好?”

禄大老倌自幼与山外多有来往,虽只粗识汉字,但汉话使起来却是十分熟练。禄劝州汉人方言说瘦为“害”,俗装老者罗姓,称罗老害,足见其形容枯瘦之态。禄大老倌对修寂禅师礼敬有加,对俗装老者却嬉笑以待,可见禄氏一门与寺院相交日久,何人该当礼敬,哪个无需客套,已是彼此稔熟。

修寂禅师和罗老害在山门前含笑相让,禄大老倌谦之再三,方才进了寺院。

家人和娃子丫头们俱候在山门外,等禄大老倌和一双儿女进了寺内,才依各自在禄家的上下等级,先后摒声静气地歇马下驮,一队一队将日常衣食用品搬运进寺,其中,菜籽榨制的香油就有两大瓮,一瓮专用于敬神供佛,一瓮僧人食用。

其实,若认真而言之,石城河峡谷的法戛咪禄家并非佛徒。禄氏代代僻居深山幽箐,他们相信,世间万物都有灵有魂,山神、树神、水神、火神、土神、寨神,祖宗神祗无处不在,孤魂野鬼随处皆有,举目所见,鱼虫鸟兽莫不各有魂魄,彝人家家祭祀,户户供奉。如此见识与作为,实为释家难以见容。但禄氏一门与轿子山慈云寺却代代来往不绝,是慈云寺最大的施主,其地位几近家庙。个中缘由,除禄氏祖祖辈辈皆以东岳帝君为禄氏宗族和石城河峡谷的保护神加以敬奉外,连禄大老倌也不甚了了,只是子承父业般对慈云寺加以敬奉。

慈云寺建于轿子山主峰西侧的惠袅湖畔。

轿子雪山拔地而起,凌空飞腾,其雄险壮阔、秀丽奇异为滇中少有,雄险壮阔与秀丽妩媚兼而现之者,以惠袅湖之冰、雪、松、石为最。湖凡三,一大二小,皆不甚阔。轿子山区的彝人心目中,惠袅湖已然称海,神圣不可侵犯,地位之高,为滇北各地河流溪箐湖池沼泽不可企及。彝人传说,美丽纯洁的小龙女喜爱轿子雪山的超凡脱俗和清幽秀媚,遂化作一泓清泉留在山巅,伴随而来的两个小丫头也化作两个小湖泊随侍左右。惠袅湖乃轿子山诸峰冰雪融化汇聚而成,天明景和之时,湖水清冽可鉴,湖畔奇花异草吐芳争艳;云雾缭绕之际,一池碧波深藏天边,游人难觅芳踪;隆冬时节,惠湖倒映着蓝天白云之下的古松怪木,悬冰挂玉。惠袅湖之神异迷人,亦早为滇中文人墨客所







































北京治疗最好白癜风的医院
北京哪里可以能治疗好白癜风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paguopaguoa.com/ppzl/1713.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 热点文章

    • 没有热点文章

    推荐文章

    • 没有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