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纪老头骑着老旧的自行车,斜挎老旧的军绿书包,在新修的省道上来回奔波。
阳光强烈时,远看省道像洒了一片明晃晃的水。纪老头最初看见这水大吃一惊,哪来那么多水?莫非是车上漏的?他发狠要弄个明白,骑近一看,路上干巴巴的,一滴水都没有,再一抬头那片水分明又在前头。他被引诱着跑了很远,也没摸到那片水。原来路也会骗人。
纪老头自始至终对这条路没好感。
省道本来要从村外经过,人们嫌给的补偿少,一直谈不妥,省里一怒,重新规划路线,向旁边那么一拐,纪老头的愿望落了空。他一直盼着征了他那四亩地,好给健子在市里交首付。
健子大学毕业后一直吊在市里,游来荡去没个正经工作。谈了个女友,没房子不肯结婚。纪老头把能来钱的招数想遍了,也没想出多少钱。听人说修路要征地,他就盼着征了自己的,一举挣上七八万,也好解健子的燃眉之急。谁想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欢喜了几天。
新路修好,跑来各种车,多得让人心慌,纪老头靠近这条路就头晕眼花,生怕一不注意被车撞了。从前这路是土道时,野草野花给它镶上两条花边,花上飞着白蝴蝶。有一年纪老头拉着荞麦往回走,车缝里漏下几粒,不几天就在路边生根发芽了,红枝绿叶开白花,还引来几只蜜蜂。那时候,他赶着驴车慢慢走,夕阳、土路、野花,再望望家里飘出的炊烟,心里很是安稳。后来这一截一跃成了省道,大卡车小轿车、拖拉机三马子、摩托车电动车,哪一辆都在上面疯跑,呼呼地带着风,吓得他上地里都提心吊胆。
纪老头知道这条省道朝南通到石家庄,朝西通往山西,再远了到哪就不知道了,和他有关的只有去地里这么一截,二里左右。他一辈子没出过远门,健子一再说要带他去市里转转,他连说算了算了,市里不是自己去的地方。健子挣不着钱,再把市里夸得天花乱坠纪老头也不信。
有回健子回家,跟着纪老头去地里收麦子,说起车来。健子对路上跑着的各种小轿车了如指掌,说得纪老头也来了兴趣,问:“最便宜的小车多少钱?”健子抹着脖子上一绺一绺的汗,张望着路上的车:“最便宜也得四五万吧。四五万的小车开出去还不够丢人呢,我要买就买十几万的。”
纪老头的血压呼一下子升高了:“你哪来的钱!不怕大风扇了嘴!把我全身的骨头炼成油也不值十万!好大口气你!”他听不上健子吹大话。健子留在市里,好没学多少,不好倒学了不少,弄个女友同居着,也不领回来让看看。健子挺有理:“领回来干什么?这么个破家,要什么没什么,不和我吹才怪。什么也不让她见,她就摸不清虚实。凭你儿我这模样、这派头,谁知道咱家穷?”纪老头真后悔供他上大学,巴巴结结念个本三,没学到真本事,嘎杂子会了不少。早知道把那学费盖成房子,再娶个村里媳妇,早抱上孙子了。闹得现在人到三十,眼向高处看,脚也不肯踏实地走,净在半天云里飘着想些不实际的事。催着结婚也不结,说没房没车没脸结婚,结了也没钱生孩子,生了孩子也没钱养活。纪老头想:穷了穷养,富了富养,从前日子不好过,家家也是那么养,嘁里喀嚓也都过来了,哪那么多讲究。话虽如此,他也替健子着急,车不车的先另说,得买个房子有个窝呀!听说市里一套房子大几十万,这大几十万可上哪儿找哇?
二
纪老头是从春天开始上路的,他天天清早出发,天黑收工,中午吃块干粮喝口水。他一心一意在省道上串,寻找车祸观摩,乐在其中。他像个潜伏的特务,秘密酝酿着特别行动。并且断定他的想法别人没有,只他有。
他从春天走到秋天,看到多起车祸。有个人双腿已从腰间切下去,还清醒着用双臂奋力往车外爬。更怕是有一回他清早上路,远远看到沟里翻着一辆三马子,路中央铺着一张淡黄布,停住细一看,哪里是布,是个被来往车辆轧成薄片的人,血肉全被过往车辆带走了,就剩了一张皮。最惨的一次是人成了碎块,溅得处处是,路边树上都沾着碎肉,交警的处理办法是把路上的碎肉铲进一条蛇皮袋子装走了事。也有的看着很平常,死人睡熟了似的躺在路上,摊胳膊摊腿的,一点血都不见。还有嘴边带笑的,两眼望天,像是盘算什么好事。
看多就麻木了,纪老头知道,车祸其实就是活人看着怕,死去的人什么感觉都没有,血肉模糊只是表象,魂儿早升天了,根本觉不到任何痛苦。他挨撞那回就这感觉。
去年他浇完地骑着车子往回走,一辆轿车从后面冲过来,他高高飞到空中,打了个旋,又重重砸向车盖,再从车盖滚到路上,医院。当时只觉得有东西从后面一顶,随后大脑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醒来之后这段时间像被谁偷走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总之当时就是没感觉,一点都不难受。要是没抢救过来,那就算是死了吧?比健子妈瘫在床上慢慢熬着强多了,她停了输液不吃不喝又活了十五天,全身的肉一块一块往下掉,天天哀号叫骂,受洋罪了。照这么说,死到车上还是有好处的,反正身上处处是病,不但交代了这条老命,还能挣它一笔。
撞他的车主只肯出一万二,说是行情就这样,没撞死就有伤治伤,一万二算营养费和误工费。纪老头不干,大嗓叫了小嗓吵,又把住院的花费全算上,争到了一万五。健子呢,大钱挣不来小钱看不上,不屑争这么三千两千,反倒说:“爹!可惜撞你的是辆普桑,要是奥迪就好了,叭一声人家扔下十万,咱就不用这么磨嘴皮子了,争来争去这么几个小钱,纯费吐沫。”纪老头大怒,拔高声音:“我到哪儿找奥迪撞去?我知道什么是奥迪?我还想撞个飞机哩!”
钱到手后出了院,纪老头才觉得坏事了,这一撞不仅撞断了肋骨,还撞出了好几种病,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胃溃疡、胆结石、肠炎、高血压……他从不知道身上潜伏着这么多病,全撞出来了。要不挨这下子撞,他还觉得自己是个好人,挨了这么一下子,才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不堪一击。
他越想越亏:要不挨那么一下子,这病们也不会冒出来,照这么说,一万五真是太少。
三
听说哪有车祸,纪老头就骑着车子赶过去,到的比交警还快。他以与年龄不相称的速度猛蹬车子,一定要去看看交警怎么处理。他最想知道人死之后能赔多少。经过那件事,他知道不争是不行,不争就吃大亏。
经过一个夏天的暴晒,纪老头与从前判若两人,他黑而瘦,还能言善辩了。他站在车祸现场热心学习,交警轰都轰不走。耗到交警撤走,他极为详细地给后来的人描述场面,推测车怎么过来,人怎么过去,车祸怎么发生,好像他目睹了整个经过。接下来又与众人讨论赔偿问题,推断如何争取才能得到更多。讨论多了,他心里有数了,赔偿多少全看车主的能力,同样是条命,不同的车撞那结果可大不一样。
赵正寺一个老婆子叫三马子撞了,车主穷得丁当响,一万块钱都拿不出,只能认倒霉。另一个袁流村的老婆子被撞,撞她的是辆公交,车又上着保险,赔了十三万,这就非常划算。纪老头算算账,就算自己再活十五年,十五年能攒下十三万吗?够呛。西后村一个四十岁的精神病女人死得更值,她自己晕头晕脑撞上一辆宝马,家里人竟然弄到了四十万。纪老头总结了,岁数小的比上岁数的命值钱,有劳动能力的比没有劳动能力的值钱,有正经工作的比没正经工作的值钱,城里的比乡里的值钱。自己很不幸,既上了岁数,又是个种地的,只好在这个范围里琢磨怎么叫这条残命挣个大价钱。
他为鉴定豪车下了功夫,专门坐在省道拐弯处的地里细心观察来往车辆。他曾问健子什么样的车值钱,健子侃侃而谈:“宾利、兰博基尼、布加迪、保时捷、奥迪、斯柯达、西亚特、阿斯顿马丁、捷豹、路虎、帕加尼、柯尼塞格、世爵……”纪老头直奔主题:“别念那些曲里拐弯的名儿,我问你从哪里看出它是好车?”健子张口就来:“标志,设计,排量。标志不说了,你不会看。看设计吧,好车一看就是好,十分时尚,十分大气,那漆水亮光光……”纪老头打断他:“净说废话!我哪懂时尚大气。说有用的,怎么着能一眼认出好车来?”健子不耐烦了:“那就看排气管子吧,好车排气管子粗。”纪老头骂他:“又是废话!我哪能趴在地上看排气管子粗还是细,看清了车早跑远了。从车前头看有什么说法不?”健子说了个土方法:“好车轮子宽,宽才跑得稳,要不怎么叫好车呢。”纪老头心里有了准。
健子说的有道理,车轱辘宽跑得就是稳,车也漂亮,轱辘轧过路面发出好听的刷刷声,噪音也小。他坐在草里,身边躺着破自行车,望着一辆又一辆轿车飞驰而过。有回他看累了在草里躺着,一辆车减速靠边停下,右侧窗户降下一半,从里面飞出个东西,砸到了纪老头身边。他起身拿起一看,是块沉乎乎的金黄色手表,还镶着钻。抬头向上看,车门开了,下来一个年轻姑娘,抽抽答答走过来朝他要表。姑娘拿着表哭着走回车里,车门关上了。纪老头看到开车的是个秃了顶的白胖子,等姑娘关上门,胖子探身向后,跨到后座与姑娘坐在了一起。纪老头向草深处退退,发现这辆车完全符合健子说的好车标准,尤其那车轱辘,又宽又坐实。他真想跳起来一头撞到车头上,弄他个大几十万。
四
想叫撞上还真不容易。纪老头试着横穿马路,从左穿到右,从右穿到左,一无所获;又装着年老力衰倒在路中,也不行,车主一踩刹车,抻出脑袋气急败坏地冲他臭骂一顿,他只好摇摇晃晃爬起来,依然全须全尾。车主似乎识破了他的阴谋,提前运用各种招数化解,或紧急刹车或急打方向盘,有辆车甚至撞向路边的树,险些酿成大事。他起早贪黑,在路上来来回回走了几个月,毫发未损。村里人见他推着车子回来,直冲他笑,认为那次车祸把他撞疯了,这么个疯老头干点荒唐事也属正常。
天冷下来,纪老头有点心灰意懒了。他早上出了门,站在省道边看着车来车往真是高兴,走上公路也满心欢喜,收工回来却全身疲累。事情毫无进展,健子的房子遥遥无望,女友也不跟他了,健子对人家说月入三千,其实两千不到,不知怎么露了馅,女友大骂他是骗子,收拾东西走了。想到这些纪老头更是心焦,越心焦好运越不来,听说现在车上都装一个仪器,照着外头,是你朝车上撞还是车撞你,仪器都能记录下来。纪老头必须把事儿干漂亮,要想个办法既避开仪器又挣到钱。他苦苦思索,累得脑袋阵阵发晕。
健子回家舔伤口,纪老头见他灰头耷拉耳,不由得上了一股子火。他又咳又喘,暗示健子:“我算过命了,说我命里还有一次车祸,早晚死在车上。我要真那么着了,你不要急,不要悲,要沉下心去讲条件,要得越多越好……”健子突然发起火来:“爹!你瞎想什么?成天不琢磨好事!我看你是闲的!我又重租了一间房子,这回在郊区,周边也有庄稼。你跟我去,闷了到地里走走……”纪老头摇手道:“我不去市里,哪都不去。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跟了去也是添累。哪天你有房有车了,有媳妇有孩子了,我心里才高兴……”健子起身就要纪老头收拾衣物和他一起走,纪老头死活不肯,健子发起脾气:“让去不去,非搞这个怪,人们都说你财迷心窍了。爹!我可是对你说,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弄你个碍妨交通关起来。”纪老头大怒,抓起一只鞋投过去:“滚!我自有盘算!”
五
纪老头终于发现一辆渴望已久的车,这辆车轮胎宽宽,水漆闪闪,还醉酒似的忽快忽慢。他霎时两眼发直,口干舌躁,扔下自行车,一步步朝这辆车走去。
“不要躲,不要躲!”他心里哄着着车,眼都不敢眨一下。车像听懂了他的话,在纪老头面前尽情表演。只见它忽快忽慢,忽左忽右,还耍了个调头。纪老头以为它要往回开,急了,全身的血刷一下子流到脚底,恨不得冲上去揪着车尾巴拖它回来。他跺着脚,心里直骂车主的十八代祖宗。幸好车没开多远,又耍个调头回来了,依然慢慢地晃悠。纪老头呼吸急促,摆好架势,只等车一加速就冲过去。
车主终于从迷糊中振作起来,知道该往前走了。纪老头拔脚就往前冲,他埋头疾走,耳边响着车轮滚动的刷刷声,狂喜排山倒海。他觉得自己已跨过千山万水,就要张开双臂迎接那没有任何痛觉的轰然一撞了。这时心口一阵剧痛,他全身如遭雷击,斜着身子慢慢倒下了,倒在离车不远的地方。车主猛打方向盘,嘎一声撞到了道边树上。
纪老头爬起来站在路边,袖着双手。他看到司机惊慌失措打电话,来了一辆警车,又来了一辆急救车,自己被抬上担架上了救护车。他站在路边跺着脚,心里着急:“健子呢?怎么还不来?得赶紧讲价呀!这可是辆好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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