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文学罗南美宝

与文学相伴,与我们同行

内文摄影/谢丁

罗南

我知道罗夜,包括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在年的春天被异物进入——或许是一只小飞虫,又或许是一粒沙尘。谁知道呢,没有人能看得清这些突如其来的小东西。那个时候,罗夜弯着腰在地里种玉米,土很薄,稍不注意就会挖到石头,闪出火星,震得人虎口发麻。如果运气再坏一些,锄头还会因此卷了刃,或是缺一个口。当然,这种事除了罗夜,几乎不会发生在别人身上。后龙村的人种这块地,都种了上千年,那些土和石头早就长进记忆,变成肌肤上的纹理,他们只需抡起锄头,就能恰到好处地挖开一个坑,点种下三两粒种子。

罗夜伸出一只手揉眼睛的时候,并没有想到,一个多月后,他的双眼会看不见。他以为像往常一样,那异物会跟着泪水掉出来。罗夜一连揉了几天,异物却像是长出根须,从他的一只眼睛攀爬到另一只眼睛。罗夜只觉得双眼越来越痛,泪水越流越多,眼睛之外的东西越来越模糊,直到有一天,他的眼前只剩下大片大片的黑暗。医院,在后龙村,谁会因为一只小飞虫,或一粒医院呢,比这更大的病痛都没人会去。

我来到后龙村的时候,正是春天,罗夜坐在家门前,对着一棵李子树发呆,星星点点的花蕾从他跟前的树干爬过,粉粉白白地开了一树。走近了,才看到两个鸟笼,挂在树枝上,两只画眉鸟在笼子里上下跳跃,这只鸟叫一声,那只鸟应一声。

村支书然鲁说,这是县文联主席罗南,你的帮扶干部。罗夜转过头,痴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也许是人太多,他捕捉不到一个陌生人的气息。我走近,抓起他的手,放到我手上,说,我是罗南,我就在你面前呢。罗夜说,哦,原来是你呀。他的眼睛像在望着我,又像是在望着我身后不知处的远方。其实我知道他什么都看不见,既看不见我,也看不见远方。只是,从此以后,我的声音将代替我的五官,出现在他的黑暗里。

美宝不在家,她养的鸡在我们脚边旁若无人地走来走去,一只公鸡、四只母鸡,全都是鲜亮得惹眼的毛色。三只小奶狗被拦在屋里,两只前爪不停刨着一尺来高的门槛,朝我们呜呜叫。我们坐在李子树下聊天,聊他的两个儿子,聊美宝。罗夜的声音很响,打到树上,雪白的李子花纷纷扬扬落下。其实是风,只不过他声音太大,让人感觉花是被他打落的。

罗夜的两个儿子,如一和如二,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县里读职业技术学校,美宝忙着家里的田地和山林,早出晚归,因此,这个家大部分时间,便只有罗夜一个人待着。罗夜说,以前一天很短,都不够上山追一只画眉鸟,现在一天很长,总像是怎么用也用不完。没有了眼睛,罗夜的日子便只剩下等了,等着上午过去,等着下午过去,等着美宝从山上回来。

没有人知道,罗夜内心里的惶恐。黑暗是罗夜一个人的黑暗,没有人能代替得了他。人们只是渐渐习惯罗夜变成一个瞎子,又渐渐习惯这个瞎子会熟练地做饭菜——他甚至能把猪菜,砍得比他明眼时还要细碎均匀。

罗夜说话的时候,脸一直仰着,那双没有光泽的空洞的眼越过我们头顶,落到高高的李子树上。那是牛心李,他们家猪圈后面还有几棵,等到六月份果子成熟,美宝就会打下来,背到县城卖,只是挂果不多,顶不上数的。

罗夜一遍又一遍诉说日子的艰难,那些生活刺向他的刃,他都要说给他的帮扶干部听。我自然是知道这些的,来之前我就做足了功课,我还详细知道这个村子其他四户人家的事,他们都是我的联系户。尽管有备而来,罗夜的话仍让我感觉压抑,那是一种很深的压迫感,仿佛他将许许多多的刃砌成墙,然后站到一旁等着看我如何将墙推倒。罗夜想立马得到答案,那些肯定或否定的答案,此时此刻就要从我嘴里说出来。我有些无措,无法掩饰那些刃带给我的无力感,也不知道用什么语言去接上他的话,只好沉默着。

然鲁坐在一旁,低头抽烟杆,他双颊一陷,烟雾从嘴里喷出来,弥漫到脸上。我看不清他表情。——也或许,他根本没有表情。这个村子,他看了六十多年,还有什么刃是他看不到的?那些年长于他的人慢慢故去,那些年少于他的人慢慢长大,所有的人和事,像菜园里的韭菜,一茬接着一茬,在他眼前枯萎或生发。他太熟悉这里了,我甚至怀疑,他能清晰说出每个人身上的疤痕来历。

我已经有十来年没见到然鲁了,有一段时间,我几乎天天往他家跑,他母亲,八十八岁的玛襟,会唱最古老的背陇瑶迁徙歌。——我喜欢这些东西,深藏在层层叠叠时光之下的民间文化,最古老的歌谣,最古老的传说,最古老的习俗,它们暗藏着一个民族前世今生的密码,从一代又一代人的嘴里流出来,让我痴迷。玛襟和然鲁一样,走到哪儿都带着烟杆,摩擦得油亮光滑的黄铜烟嘴,让人轻易就跌进时光深处。如果玛襟还健在,现在也该有一百岁了吧。

几天前,我在村部见到然鲁,他笑眯眯地说,你的村也在这里呀。我们都喜欢把各自联系的村称为“我的村”。能和然鲁同一个村,我很开心。然鲁爬坡快得像兔子,我们一起进山走访贫困户时,他常常越过我,三下两下跳到坡顶,然后坐到一块大石头上,吸着烟杆等我。然鲁的脚步慢不下来,他没法像我们一步一步踩着石头走。这些石头他走了六十多年,便像是嵌进脚板里,根本慢不下来。——我们,这里指的是后龙村的后援单位、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村两委,我们是一个整体,后龙村是我们的村。我们常常翻山越岭,走村串户,对全村24个自然屯进行遍访,住房、饮水、教育、医疗、道路、产业,我们筛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掉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然鲁的话,瞬间消解我与他之间,中断的十几年光阴,仿佛我们昨天刚刚见面,玛襟还刚刚站在家门前朝我微笑。

我们又聊起美宝,这个时候,似乎除了美宝就没有什么能聊的了。我对罗夜说,你还好,讨得那么好的老婆。他便刺剌地笑,说,她结扎了呀,跑出去也没人要了。我的心被刺了一下,一个模糊的女人身影,倏地从我脑里闪过,那是美宝。

在罗夜眼里,这个做了节育手术的女人,就像被剪了翅膀的鸟儿,再也飞不出他的家门,喏,就像笼子里那两只画眉鸟,山远水远,再也跟它们没有关系了。

然鲁把烟杆往鞋跟敲敲,抖出残余的烟渣,慢条斯理地说,那是人家良心好,结扎就没人要啦?大把想讨老婆却没讨到的人。罗夜便闭上嘴,不再说话。

我看出来了,罗夜有些怕然鲁。后来才知道,原来美宝是然鲁的妹妹。

在这之前,我曾无数次进出后龙村,从没留意过那么多的刃,那时候太年轻,目光忙碌,看不见粗粝的东西,等到脸庞终于不再青葱,身旁的热闹日渐稀疏,目光开始沉静下来,这才看到许多过去不曾看见的柔软和坚硬。

凌云县是国家级深度贫困县,而后龙村是这其中的贫中之贫,全村人中就有人是贫困人口,贫困发生率居全区之首,是广西最贫困的村。——这是看数据对比之后才知道的,就像小时候天天吃玉米,有一天邻居家给了一碗大米,才知道玉米比大米硬了那么多。县委书记伍奕蓉说,我们啃的是块最硬的骨头,拿得下后龙村,就没有什么是拿不下的了。

现在回想起来,从年开始,扶贫工作就跟以往不一样了。只是当时我仍懵懂,尽管和同事们一次次走村串寨,入户实地调查农户的生活状况,却没意识到,扶贫工作已从“大水漫灌”变成“精准滴灌”——这两个词,在后来的新闻报道里常见到,而我们使用更多的是“精准”,精准识别,精准帮扶,精准脱贫。

真正意识到扶贫工作的不同是在年,那年春天,全县每一位干部职工都有了自己的帮扶联系户。伍奕蓉书记和莫庸县长,更是把自己的联系点放到最贫困最艰苦的地方。

像铺开一张密实的网,县委常委领导包乡镇,县领导包贫困村,中、区、市、县直个单位与全县个行政村结成帮扶对子,名领导干部职工与全县户建档立卡贫困户结成帮扶对子。——县四家班子、乡镇、后援单位、第一书记、驻村工作队、村两委、帮扶干部,层层覆盖到每一个村落。在书记、县长越拧越紧的发条里,我们能清晰体会到,精准,它的另一层含义,是绝不漏掉一个贫困户。

伍书记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坐在会议室最后一排,我的周围和前面是全县95个后援单位的负责人,更前面是16个脱贫攻坚战指挥部专责小组组长,还有全县57个贫困村的驻村第一书记——那都是些青葱的面孔。我的目光望向窗外,木棉花从几幢楼房中间伸出来,一直燃烧进我的眼里。我突然想起玛襟,她坐在火塘边给我唱背陇瑶迁徙古歌,火焰伸出红舌头,舔得屋子里暖烘烘的。玛襟的眼睛长久停留在那些红舌头上,随后微微一眯,苍凉的歌声就从嘴里流出来,变成一条长长的河流,奔向她族人来时的地方。玛襟从来说不清那个地方,她只知道那个名叫巴拉山的故乡很遥远,她的族人从那里出发,攀过许多座山,穿过许多条河,他们朝着东南方向一路行走,沿途不断有人停下来,变成一颗种子,播种到地上,很多年后,从巴拉山朝东南方向,一路都有背陇瑶人。玛襟的先祖一直走一直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年,有一次,他们乘坐的船被风浪打翻,差点葬身海底,后来,是一个名叫美宝的姑娘救了他们。

后龙村有许多名叫美宝的姑娘,也许背陇瑶迁徙古歌流经的地方,都有许多名叫美宝的姑娘,就像春风吹过之处,春雨洒落之处,树木抽发出来的枝芽。

我站到罗夜家门前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雨在我身后下得声嘶力竭。进入五月,凌云的天气变得不可捉摸起来,雨会突然到来,突然离去。就像今晚,原先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等到我们的车辆行驶到半路,雨便不依不饶地下了起来。罗夜听见我拍门喊他的名字,在屋里说,是罗南来了。我听见一阵脚步声,有人来开门,然后就看到了美宝。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美宝。

罗夜坐在饭桌前,端着一只碗,不时抿一口。我闻到是酒。他说,你吃饭呀!我说,吃呀,正饿着呢,便一屁股坐到桌边。我是真的饿了,晚上八点多,我还在办公室加班,同是后援单位的法院小杨打电话说,他们要下村了,我便关了电脑,飞奔下去跟他们会合。几乎每一次下村,我都蹭他们的车。——有时候是小轿车,有时候是摩托车,我们从弯曲的山路穿过,天气晴好时,就会看到繁星,从我们头顶漫无边际地铺展开去。

白天的后龙村是空的,村子里只稀稀落落走动一些老人和孩子。那些壮年的男人女人,像候鸟,飞向全国各地,分散进工厂或工地里,只在过年那几天才飞回来稍作停留。没有离开的壮年男女,则潜进山里,打理祖上留下来的单薄土地,只有天落黑,才会转回家来,因此,我们大多在晚上进村。

美宝显然没料到我会真吃,她站立不动,搓着双手,为难地说,饭菜是早上剩下的,剩得多,晚上就没煮新的了。美宝身上带着很重的湿气,像是刚刚从屋外走进来。

我说,没事没事,有得吃就不错了。美宝便帮我盛饭,很大的碗,冒头的饭,堆得像山。罗夜面前的汤碗里漂着三块白晃晃的肥肉,美宝把它们捞上来,全放到我碗里。我望望罗夜,美宝说,他吃过了。罗夜便说,你吃你吃,我吃过了。罗夜又说,你喝酒吧?我吓了一跳,连忙说,我不喝的,我过敏。罗夜便哈哈笑。

我是真的怕了后龙村的酒。上个月,我们去村里普访,天已黑了,我们打着手电筒,每走到一户人家,主人家就提来一塑料桶的玉米酒,也许是20斤装的吧,倒进一只大碗里。他们杵在门口,说很多很多的话,那么多个理由,让人觉得不喝下那碗酒,就没有脸走进这个家的门。海大的碗,看得人眼睛痛。刘贵礼说,这是后龙村的习俗,要进这个家,就得先过一碗酒。刘贵礼是县法院选派的驻村工作队员,他在村里待很久了,知道这些。

我想起有一次在然鲁家,男人们坐到桌边便不动了,酒从中午喝到晚上,喝到高兴时,还走到路边,每看到一个打这路过的人,都要拉进来一起喝。一桌的男人坐在一起,也不像汉族人那样大声夸气地猜码,而是漫无边际地聊天,一堆话赶出另一堆话,酒便一碗碗灌下肚。我坐到一旁,看着一碗又一碗酒被他们喝光又被他们倒满,只觉得时间无比漫长。玛襟说,你也喝,我同你喝。我笑着摇头,她便也笑。她一定还记得我刚来她家时,然鲁也是这样,端着一碗酒杵在门口,我喝下那碗酒后,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那时候真年轻呀,第一次进瑶寨,就被酒吓到现在。

背陇瑶的男人女人几乎都会喝酒,玛襟说,那是因为山里湿气重呀,林子里毒蛇猛兽又那么多,背陇瑶先祖从遥远的巴拉山迁徙而来,攀过那么多高山,钻过那么多密林,酒是不能离身的。

没有然鲁在身边,罗夜显然放松了很多,他喝着酒,刺咧咧地说话。罗夜的话很多,一句攀着一句,密匝匝地将人缠进去。美宝坐在一旁编背篼,不时一眼一眼地望向我们,这个五十岁的女人,笑容羞涩,她显然是拘谨的,每望过去一眼,都看到她僵着身子,将腰弯成一张弓。竹篾在她面前,已长成背篼最初的样子,她双手来回穿梭,竹篾便一圈圈长上来。她身上翠绿色的斜襟上衣很打眼,三道斑斓的色彩从衣领处曲折镶嵌到前襟、袖口,硕大的银圈耳环吊下硕大的塑料红圈,再吊下红黄蓝绿紫小珠子串成的流苏,在脸侧一晃一晃的,两只粗重的手镯叠戴在腕间,不时咣啷碰击轻响。这样的装束其实是古老的,我看过一本记载有背陇瑶的书,民国十八年()出版的《广西凌云瑶人调查报告》,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科学研究所的几个专家,从北平千里迢迢而来,在后龙村待了三天三夜,拍摄下不少照片,百年之前的装束,和美宝身上的一模一样。这些服饰穿在美宝身上也真是好看,她本来就是一个眉眼周正的女人。

时间仿佛是静止的,在后龙村,每一眼都能看到时光被凝固的细节,就像置身在城市的车水马龙间,一个人从熙攘的人群中穿过,那身绚丽的古老服饰会让人在某一个瞬间恍惚。凌云人倒是不觉得奇怪的,千百年来,壮族人瑶族人汉族人聚居在一起,早就看惯了堆积在彼此身上的斑驳时光。

美宝很少说话,她的话像是被罗夜包揽了。罗夜有很多很多愿望,每一个都很遥远,而美宝的愿望只有一个,她希望家里的房子能推倒重建,隔壁小叔子家已经开始建第二层了,她也想有一个两层的房子。

美宝的家很窄,抬眼就撞到墙,一盏15瓦的节能灯很随意地挂在墙上,像是暂时搁在那里,随时准备要挪走。灯的光很拘谨地从墙上倾泻下来,三尺之内是亮的,之外便渐次暗下来。罗夜一定看不到这盏灯,也看不到码堆在墙角的玉米,蜘蛛网从屋梁长长短短地悬下来,一年年积满灰尘。房子是他失明后建起来的,是在某一次“茅改瓦”中政府帮建的,他想象不出这些细节,他也想象不出如一和如二的容颜,他的记忆里,只有二十多年前那间用三根木丫叉起来的茅草棚和如一拖着长鼻涕、在屋里哭闹的样子。

所有的细节都是美宝一个人的。如一已经二十多岁了,她想给儿子建一个婚房。其实美宝并不知道,如一身边是不是已经有了那么一位姑娘。对于如一,她知道得并不多,她甚至说不清如一待在哪座城市,他换工换得太勤了,她好不容易记住一座城市,他又换到另一座城市。因此,那些城市便也重叠在一起,在她心里模糊着。如一不喜欢说话,他不像如二,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说。美宝觉得,如一像风,抓不住,他要回来便就回来了,他要离去便就离去了,她管不了他。——现在的年轻人,又有多少个是父母管得了的呢?他们不像她那辈人了,生活的样子早在千百年前就定下来,每个人都照着族规,一年年过下去。

很小的时候,美宝就知道她长大后要嫁给罗夜,这是族规,背陇瑶先祖从皇门迁徙到巴拉山之前就定下来的规矩,千百年来,从未被改变。娘亲舅大,背陇瑶的姑娘长大了,是要有一个嫁到舅舅家做媳妇的,不论舅舅家的孩子是瞎子聋子还是哑巴。

罗夜当然不是瞎子聋子哑巴,相反,罗夜长得还蛮好看。他手巧,编鸟笼编雀套,整个后龙村除了盘卡屯的迈囊,没有人能比得上他。罗夜只是不喜欢种地,不喜欢自己像一枚钉子,被长久地固定在田地里。他的双脚是用来奔跑的,在山林里,追着画眉鸟,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或是追着马蜂,穿过一片又一片树林。

现在,再也没有谁家的姑娘会嫁到舅舅家了,后龙村倒是来了很多外地姑娘,湖南、湖北、四川、贵州、重庆,后龙村的小伙子飞得有多远,就能从多远的地方带回来一个姑娘。这些姑娘跟着小伙子来到后龙村,有些来了便留下了,有些来了又悄悄离开,丢下一个或几个半大的孩子,尾巴一样黏着阿黛阿娅。美宝觉得,她未来的儿媳妇多半也是外地的,如一在外头打工那么多年,也该认识很多外地姑娘吧。她要建一个房子,等着这个外地姑娘到来。

美宝不断重复她的愿望,我一遍遍解释,说房子的事,我已收集好材料,正帮她申报危房改造项目,过一段就会有批复,美宝仿佛没听懂,仍一遍遍重复自己的话。也许,她只是陷在自己的假想中,自己与自己对话。

美宝的汉话很硬,像后龙村遍地裸露的岩石,一个字一个字坚硬地往外蹦,她的舌头总不能及时拐过弯来,在说另一种语言时,藏在舌头底下的背陇瑶母语憋不住,倒先露了出来。这些还没来得及养熟的语言,一路跌跌撞撞,抵达我这里时,总会漏掉一些东西。而我说话时,美宝总是先微微一愣,然后才用最简短的字词回答,想不起怎么回答时,便只是羞涩地笑。我很怀疑,我的语言,在抵达美宝那里时,会不会也漏掉了什么东西。我与美宝,一个壮族人和一个瑶族人,需得攀过汉族人的语言,才能抵达彼此,这一路的山长水远,就算有什么东西漏掉也是正常的。当然,我的汉话已经养得很熟了,我能行云流水地使用它们。

每一次下村,我们大多是为着一项政策来,国家对于贫困群众的优惠政策有很多,教育、住房、医疗、交通、水电,等等,几乎涵盖生活的全部,我们每下一次村,一条惠民政策就会在我们嘴里百转千回一次。就如今晚,我跟美宝说雨露计划时,她只嗯嗯应答,我猜她多半听不懂。听不懂也没关系,美宝知道“雨露计划”是一项惠民政策,知道如二读技校,国家每年有元的补助资金就行。

材料要得很细,我都已收集整理好了,有罗夜的身份证,银行账号,如二的学籍号,就差户主在表格里签字了。罗夜和美宝都不识字,他们没上过学。美宝郑重其事地伸出食指,在表格里按下一个鲜红的指印。美宝的手很重——拿惯了锄头的手都重,她无名指和中指戴着的戒指,年深日久,已经长进肌肤里。

屋外的雨变细起来时,罗夜的舌头也被玉米酒泡硬了,他的话开始拖起了长尾巴。美宝抬头看看我,又看看罗夜,很难为情的样子,我猜,她不愿意让我看到罗夜酒醉。罗夜的话却飘远了,远到几十年前,他的双腿还能在山林里轻盈奔跑。他说,那只画眉鸟他差点点就捉到了,那只鸟叫得多好呀,比迈囊那只叫声清亮多了,只可惜这眼睛后来不成了。

罗夜的语气平淡,美宝的表情平淡,关于失去视力这件事,毕竟过去很多年了。

这只画眉鸟已经无数次在罗夜漆黑的上空扑棱棱飞过,罗夜浸泡过酒的眼睛,能看到它俏丽的身影,就在离他三四步远的地方。美宝没有搭话,一只鸟,反反复复听了几十年,便也听明白了,罗夜并不在意她有没有在听,罗夜在意的只是把话说出来。竹篾在她手指间飞快穿插,一个背篼很快就长了出来。我想起第一次见到罗夜,他那声刺刺的笑,可是美宝,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因为结扎,而不得不滞留在这个家的女人。

罗夜的脸在燃烧,声音在燃烧,他的表情动作里,分明能看到酒在狂奔。我有些担心,那些让人灼烧的液体,会让罗夜失控。我见过太多喝酒失控的人,他们掀起的风暴让我害怕。

美宝的表情平静,或许她早看惯了风暴,也或许根本就没有风暴。此时,夜是宁静的,我的心从高处落下来,便也觉得屋子里暖了起来。

罗夜的双腿还能自由奔跑的时候,后龙山还是葱葱郁郁的,满坡满眼的绿,一人合抱粗的树,两人合抱粗的树,从石缝里长出来,冲向天空,根的须抓住每一个缝隙,奋力攀爬,在裸露的岩石上盘根错节。土地仍然是单薄的,灰色的石头从地底长出来,像春天雨后的笋。那么多石头,真让人疑心,人们脚底踩着的,是一只庞大的,会源源不断生出石头的怪物。

薄的土地只能种玉米和小米荞麦,还有红薯南瓜黄豆豇豆饭豆火麻芝麻,这些不挑剔的食物,刨开一个坑,丢一把粪,丢几粒种子,就会从地里长出来。土薄,食物也长得瘦,喂不饱后龙村的人,一年里便有三四个月是饥荒的。

好在有后龙山。

罗夜的父亲还活着时,后龙村的男人经常结伴到山上打猎,野兽的踪迹一旦被人发现,全寨的男人就带上猎狗,背上火铳上山追赶,他们扛着猎物下山时,整个寨子便像过了一个年。男人们在宽敞的地方给猎物开膛破肚,女人们在一旁洗洗涮涮,孩子们在忙碌的人群中钻进钻出,尖叫着奔跑嬉闹,那一晚就连空气也流淌着欢乐,肉的香味和人们的笑声,弥漫在后龙村上空,久久不散。

这都是罗夜小时候的记忆了,等到罗夜的双腿能够风一样在山林里奔跑,野兽已经很少见到踪迹,林子里常出没的是野鸡、野猫、松鼠等小动物。罗夜会安套子,设陷阱,这些机灵鬼经过,总难避开机关,偏偏罗夜不稀罕,他只稀罕画眉鸟。

玛襟说,先祖们还在皇门居住时,玉皇大帝让他们去取经书,在途中,先祖被一只画眉鸟迷住,他们追赶那只鸟,翻过一座又一座山,追了几天几夜,把取经书的事给忘了,导致背陇瑶没有自己的文字。先祖们很自责,画眉鸟说,莫伤心,莫难过,没文字,勤干活,粮食多。果然,很多年里,背陇瑶的粮食年年丰收。

罗夜喜欢听玛襟讲先祖的事,那只害背陇瑶没文字的画眉鸟,让他感觉神秘和向往。罗夜的父亲从山上捉回很多画眉鸟,那些鸟挂在屋檐下,一长排一长排的,整天在笼子里唱唱跳跳,罗夜就连做梦,耳朵里都是它们清亮的叫声。陇署屯和陇法屯离得并不算太远,玛襟常带然鲁来玩,两个男孩子蹲在鸟笼前,高兴时就哈哈笑,不高兴时就打起来。

罗夜从小就跟父亲学编鸟笼,制作捕鸟工具,他会用马尾巴毛,编成一排一排的套,放在小竹圈里,随时挂在腰间。捕画眉鸟时,把套安在它常栖息的地方,或是有野果的树上,然后躲在树林里守候。一旦画眉鸟被套住,他立刻跑去,解套取鸟,装进笼里,拿回家养。到了正月,就提着鸟笼,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地逛过去,到处找人斗鸟。

时间是不存在的,无所谓更长或更短,追一只画眉鸟,随便钻进哪个山洞,蜷起身子打个盹,三天两天便过去了。罗夜不在意打的野物是多是少,只要能待在山里,他便是喜欢的。山是罗夜的山,在那里,他的双腿会飞起来,心也会飞起来。

没嫁给罗夜时,美宝就知道罗夜是这个样子,因此,当罗夜在深林中奔跑,美宝就一个人对付生活。地养不活人,大家都往山里钻,美宝也钻,山里有金银花、山豆根、牛大力、山乌龟、十大功劳等药材,美宝打下它们,背回家,摊在地上,几场风几场阳光后,药材便干透了,等到赶圩天,背下山,拿到收购站卖。后龙山的药材一年比一年难找,药材长不过人呀,人一天天来,一拨拨来,将它们连根挖走,它们便一步步往后退,从山脚,退到山半腰,退到山顶,退到无路可退,只好遁起来,让人找不到。没有药材,人们就去砍柴,后龙山有的是柴,大大小小的树,砍倒在地,晾上一段时间,就变成柴了。那个时候,没有人去想,柴有一天也会砍完,很多年后,葱葱郁郁的后龙山变得光秃秃的,只爬着些低矮的灌木丛。

美宝把柴剔整齐,破开,用又韧又硬又粗的牛奶藤绑成一捆捆的,背下山,卖给那些县城人,他们煮饭做菜,或是开饭店开粉摊都需要柴。

县城很近,站在后龙村坳口,就能看到街道上人群熙攘,他们的声音像煮沸的水,一波波传递到山上,糊成一团。美宝砍柴累了的时候,就坐在石头上,在山底那堆高矮不等的建筑里找市场和收购站,那两个地方她常去。县城里的壮族妇女喜欢买美宝的柴,因为美宝总能将柴捆绑得扁扁平平的,看起来很好看。

罗夜不钻山林的时候,就和美宝一起去县城赶圩。七天一次圩,家里的盐要买,火油要买,针头线脑要买,罗夜的酒更要买。美宝背柴,罗夜扛柴,两个人沿着狭窄的山道往下走。路很陡,像垂下的绳,却又很拐,罗夜将柴在肩上换了又换,左肩右肩,左肩右肩,那些曲曲拐拐的地段就过去了,他力气大,近百斤的柴,在他肩上像棉花。美宝跟在后面,红树皮编织的绳带托起柴的底部,另一头系在她额头上,柴高高地立起身子,像是她身后长出一捆柴来。荆棘从路两旁伸过来,不时钩人的衣裤和手脚,这些荆棘年年砍,年年长,憋着一股倔劲。倒是硬的石头磨不过人,变得越来越柔软,一辈辈后龙村人打它身上踩过,石头的棱角慢慢消去,变得圆润光滑起来,光着脚踩在上面,还很舒服,只是下雨天,特别容易摔倒。罗夜的步子稳健,粗糙宽厚的光脚丫子,飞快地点过那些石块,小腿上暴起的青筋便像是在张牙舞爪。嫁给罗夜,美宝是喜欢的,可然鲁不喜欢,然鲁说罗夜懒。

卖完柴,又将攒了好几个圩日的药材拿到收购站卖,美宝买了盐、又买了火油——家里火油已断了几天,灯点不上,美宝晚上打草鞋,只能就着火塘里的光。该买的东西都买了,才和罗夜坐到粉摊前吃粉,她和罗夜都喜欢吃粉,壮族人家能将米粉蒸得绵扯扯的,很有韧劲,几乎每次赶圩,只要柴卖得好,她都想来吃一碗。

罗夜买了酒,就着米粉慢慢喝,几碗下肚,脚步就蹒跚了。美宝跟在他后面,看着他的脚步越来越飘忽,路在他脚下,变成蛇,屈曲着身子匍匐爬行。走到后龙山脚,在几丛竹子下,罗夜再也走不动了,他躺在地上,几乎没出一声,就睡着了。美宝坐在一旁,看着天色暗下来,看着月亮升上来,也不急,再没什么事比等罗夜醒来一起结伴回家更重要的了。

美宝习惯了。从嫁给罗夜那天起,她便这样,像是在随时随地等着他醒来。玛襟说,背陇瑶的女人都这样呀,当年,先祖们从巴拉山迁来时,女人们就一路在等,她们的男人在酒中睡去,又在酒中醒来。

很多事,多年后再提起,一切风轻云淡,似乎所有的温暖和寒冷都已远去,可日子是一天一天过下来的呀,那么多的苦,还真想不起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的背陇瑶姑娘,再也没有人愿意,等一个随时会醉倒在地的男人醒来。现在的年轻人,到底与她那辈人不一样了。

没有人知道,那一晚,罗夜为什么要爬上楼顶。他们家第二层刚砌到一人来高,墙朝着天空,高高低低地敞开着,也许再过几天,就可以喊村里的人一起来帮忙倒板封顶了。

罗夜的弟弟从广东回来,他常年在外打工,难得回来一次,两家人便坐到一起喝酒,罗夜的脸在燃烧,弟弟的脸也在燃烧,酒的热浪,从每个人的脸上翻过,一波波在窄小的空间里滚动。罗夜站起来,说要去小便,就往后门走。后门有厕所,也有楼梯,只是谁都不在意,家是罗夜的家,他熟悉每一个角落。

大家听见门外有声响,震得人心发慌,走出去一看,却是罗夜。黑暗中,罗夜躺在地上,像是平时喝醉后睡着的样子,血从他脑后流出来,蛇一般张皇奔逃。

我来到美宝家时,距离罗夜从楼上掉下来,已经过去十来天了。十来天,已是另一个世界。那棵牛心李树下,空荡荡的,少了罗夜在发呆,画眉鸟的啾鸣便也生出几分惆怅来。美宝从屋里拿出凳子,和我并排坐在树下,我把慰问金递到她手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一眼一眼望向树梢。这种时候是应该谈谈罗夜的,可有关罗夜的每一个词,此时此刻,似乎都带着刀子。

已是六月,牛心李从叶子下露出来,颜色明丽。这两年,城里人的嘴越来越刁,牛心李便金贵起来,每年树还没开花,果就先被人定购了。牛心李获农业部农产品地理标志认证后,更是有价无市,就连凌云人也很难吃到。

我一直以为牛心李常见,农人随手种在房前屋后,牛心李便肥肥壮壮地长起来,其实并不是。这是一种挑剔的树。然鲁试过把牛心李移到别处种,牛心李要么光长树不结果,要么结出又小又涩的果。然鲁说,这是一种黏人的树呀,它就喜欢离人近的地方,要闻着人的气才能长,移到别的地方,它就结不出好吃的果子来。从部队复员回来后,然鲁就做了后龙村村支书,几十年里,他无时不在操心,可有什么办法呀,除非后龙村的石头全都变成金子,或是像加尤镇、玉洪乡,长出满坡满岭的白毫茶来。

这是然鲁多年前的话了。那时候,还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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