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慕克我的名字叫红15

52我的名字叫黑

财务大臣与司役们依照繁文缛节打开大门后,清晨的冬阳从皇家安德禁宫的庭,漫入室内,于我的眼睛早已习惯宝库里柔和的红色氛围,这道光线顿时让我觉得刺眼恐怖。

我僵立原地,奥斯曼大师也一样。

似乎我稍微一动,宝库中湿霉、满是尘埃、伸手可及的空气会带着我们寻寻觅觅的线索倏然溜走。露出莫名的惊异神情,奥斯曼大师凝视着流泻在我们身上的光线,仿佛头一次看见某个辉的物品。

两排宝库司役沿着敞开的大门左右列队而立,阳光透过他们彼此头部之间的缝隙,从庭院洒进来前一天夜里,当他翻阅《君王之书》时,我在一旁观察他。我注意到他脸上时不时地闪现出同样的惊讶表情;

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微微颤抖;他的头小心翼翼地凑近他的放大镜;而他嘴唇先是轻轻蠕动,好像准备揭露某个愉快的秘密,接着又不由自主地一张一合,仿佛看见了一幅令人敬畏的图画。

大门再度关上后,我不耐烦地在各个房间之间来回走动,更加焦躁不安。我担心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可以从宝库里找出足够的资料。

我感觉奥曼大师没有专注在这件事上,于是向他坦陈心中的忧虑。他像平常对待自己的学徒一样,很自然地抓起了我的手。

“我们这类人,别无选择,只能努力从真主的眼光观看世界,并仰仗他的正。”他说,“此刻,身处于这些图画和宝物中,我强烈地感觉到两者逐渐合而为一:当我们逼近真主的视野时,他的正义也逐渐接近我们。看,这是毕德大师用来刺瞎自己的针……”

奥斯曼大师讲述金针的残酷故事时,为了让我看得更清楚,他把放大镜往下移了移。我仔细端详放大镜下面这只邪恶物品的锐利尖端。针尖黏着一层淡红色的湿润。

“前辈大师们,”奥斯曼大师说,

“被迫改变为其奉献了一生的格、颜色和技巧时,会深感良心不安。对他们而言,为了屈迎附会而改变世界观,今天依东方君主的要求,明天又听从西方君王的想法,是一件可耻的行为——然而这正是我们当今艺术家的做法。”

他的眼睛没有直视,没有盯着面前的书页。

他似乎正凝视着远方一片遥不可及的空白。他面前的《君王之书》摊开在其中一页:波斯和图兰的军队发动全力,混战在了一起。

杀气腾腾的英勇战士骑着战马冲杀着,长矛刺穿了盔甲,戳穿了躯体,脑袋掉了,手臂断了,躯体被劈成了两半,断肢残骸遍地横陈。“昔日的伟大画师,若被要求改用胜利者的风格、被迫模仿别的细密画家,

为了维持尊严,他们会拿一根针,英勇地提早召唤绘画多年终来临的失明。是的,在真主的纯净黑暗如神圣恩赐笼罩在他们的眼睛之前,他们会连续好几个时辰、甚至好几天盯着一幅经典杰作。

由于他们低着头彻夜不眠地凝视着图画,因而面前图画中的意义和景象——溅满了从他们眼中滴落的鲜血——将取代他们遭遇的悲苦。同时,因为他们的眼睛极为缓慢地朦胧,所以会在安详中达到失明。

这是多么幸福!你猜得出当我等待盲人的神圣黑暗降临时,会选择凝视哪一幅图画吗?

”仿佛努力回想一场童年的记忆,他目光盯在宝库墙外某个远处。他的眼睛,眼白的部分变多,瞳孔好像变得越来越小了。那幅画属于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场景中,痴情狂恋的胡斯莱夫骑着马,来席琳的别墅窗下等待。”

也许他打算继续描述画面的内容,如同吟诵一首哀伤的诗,悼念前辈大师的失明。

“我崇高的大师,我亲爱的阁下,”

莫名的冲动下,我打断了他的话,

“我渴望永恒凝视的画面,是我恋人的秀丽容颜。我们已经结婚三天了。过去十二年来我对她思念不已。席琳瞥见胡斯莱夫的肖像从此一见钟情的场景,总会让我想起她来。”

奥斯曼大师脸上浮现各种表情,或许是好奇,但不是因为我的故事,也不是面前杀戮场景的缘故。他似乎在期待某个好消息能带给他慰藉。当我确定他没有在看时,便一把抓起帽针,走到了一边。

毗邻浴室的宝库第三个房间有一个阴暗的角落,那里塞满了上百个法兰克君主呈献的时钟。时钟停下之后——它们通常没多久就停了——便被收进这里。我走到那里,仔细检查奥斯曼大师宣称毕萨德用来刺瞎自的金针。

红色的日光渗隙而入,投射在灰尘满布的时钟上,从箱盒、水晶钟面和镶嵌的钻石反射而出,映得裹着淡红液体的金针尖端不时莹莹闪烁。传奇中的毕萨德大师确实用这个东西刺瞎了自己吗?

奥斯曼大师也对自己做出了同样可怕的事吗?一只巨大时钟的摆锤上挂着一个摩洛哥小丑的吊饰,那是一个颜色鲜艳、手指大小的娃娃,它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没错!”

显然,如果钟还可以动,这位头戴奥斯曼包头巾的小丑,将会随着每个钟点的报时,欢欣地点头——这是送礼的哈布斯堡国王与湛的钟匠为了娱乐苏丹陛下及他的后宫佳丽,特别设计的一个小玩笑。

我继续查阅了不少极为平庸的手抄本:正如侏儒跟说的那样,这些手抄本原属于帕夏们所有,他们被砍头后,难以计数的财产和宝藏被没收了,其中就有这些手抄本。那么多的帕夏被处决,以至于这些书册看也看不完。

幸灾乐祸的侏儒表示,许多帕夏忘记了自己是苏丹的臣民,陶醉于个人的财富与权力,甚至为了彰显自己,编纂书籍,镀上金箔,以为他们是君或君王,这些人活该被砍头,他们的财产也该全部被充公。

这些书有些是图集,有些是手绘本,或是插画诗集;即使在这些二流的书里,凡是遇到任何一幅席琳爱上胡斯莱夫肖像的图画,我都会停下来欣赏。画中画,也就是,席琳在野外郊游途中遇见的胡斯莱夫肖像,

从来不曾被细腻刻画。并不是细密画家没有能力描绘如此微小的细节,许多人拥有灵敏的巧手,能在指甲、米粒,甚至发丝上作画。然而,为什么他们没有画出席琳的爱情对象—胡斯莱夫脸上的五官细节,让者得以辨识?

我一边随手翻阅一本顺序混乱的图集,一边想着这个问题,打算在下午某个时刻向奥斯曼大师请教,以便能够暂时忘却我的绝望。时候,一幅画在布上的迎亲图中有一匹马的画像吸引住了我的视线。

我的心脏猛然一跳。在那里,在我的面前,有一匹鼻孔特殊的马。它驮着一位妩媚的新娘,两眼看着我。这匹神奇的马仿佛准备向我吐露一个秘密。做梦般地,我大叫,但却发不出声音。

没有半分迟疑,我立刻抱起书卷,匆忙穿越各式物品和箱笼,跑向奥斯曼大师把摊开的书页放在了他的面前。他低头望向图画。看不见他脸上有丝毫惊喜的火花,我开始耐不住性子。

“这匹马的鼻子就跟我姨父书里的一模一样。”我说。

他把放大镜贴近马。他深深地弯下腰,眼睛凑向放大镜和图画,贴得如此之近,鼻子几乎就要碰到书页。我受不了这片寂静。

“如您所见,这匹马的风格和技巧不同于我姨父书中的马。”我说,“但鼻子是一样的。画家采用了中国画家的世界观。”

我停顿了一会儿:“这是一列迎亲队伍,类似中国的图画,但其中的人物并不是中人,而是像我们一样的人。”

大师的放大镜几乎要平贴到书页,他的鼻子紧贴着放大镜。为了看清楚,他不仅利用眼睛,甚至尽其所能利用他的头、颈部肌肉、老迈的背部和他的肩膀。长时间的寂静。

“马的鼻孔被剪开了。”半晌后他气喘吁吁地说。我把头凑向他的头。脸贴着脸,我们盯着那个鼻孔看了好一会儿。我悲伤地发现,除了马的鼻孔被剪开之外,奥斯曼大师观看它们也有困难。

“您确实看见了,对不对?”不是很清楚,”他说,“你形容一下画。”

“依我看,画中是一位忧愁的新娘。”

我悲伤地说,“她骑着一匹裂鼻的灰马,在陌生侍卫和随从的护送下,出嫁到夫家。侍卫的脸孔显示出他们是索格底亚那的白羊王朝土库曼人,各个神情狰狞、满脸粗黑虹髯、眉头深锁、胡须又长又细、

体格魁梧、身着素面薄布袍、细窄鞋子、头戴熊毡帽、腰配战斧和弯刀。美丽的新娘或许是一位忧伤的中国公主,因为根据画面内容判断,她与贴身婢女在油灯和火把的映照下彻夜赶路,想必还有很长一段旅途。”

“或者也许,我们之所以认为新娘是中国人,是因为细密画家为了强调她的清新脱俗,学中国人那样涂白了她的脸,并为她画上了一双凤眼。”奥斯曼大师说。

“无论她是什么人,这位哀伤的佳丽让人心痛。在漆黑的夜里,由一群面目狰狞的外国侍卫陪同,穿越广大的草原,前往一块陌生的土地,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丈夫。”我说。

接着我马上补充:“我们该如何从她坐骑的裂鼻,决定姨父的马是出于我们哪一位细密画家之手?”

“翻到下面几幅图画,告诉我你看见什么。”

奥斯曼大师说。就在此时,侏儒也过来入了我们。刚才冲过来把书拿给奥斯曼大师的中途,我瞥见他正坐在夜壶上。现在我们三人一起看着书页。

我们看见一群娇艳动人的中国少女们——与刚才那位忧愁新娘采用了同样的风格——聚集在花园里,奏一个形状奇特的乌德琴。我们看见中国的房舍、准备长途远行的阴郁篷车队,以及美得如同陈年绮梦的无垠草原。

我们看见用中国风格画的树木,盘根错节,绽放满树春花,夜莺在枝头踉跄跳跃,引吭高歌。们看见用呼罗珊风格画的众王们,端坐于帐篷内,长篇大论讲述诗歌、美酒与佳人。

我们看见精美辉煌的花园,还有英俊的贵族,他们前臂上站着雄伟的老鹰,直挺挺地骑着骏马前去狩猎。接着,仿佛魔鬼融入了书页当,我们从画中感觉到了邪恶,但大多数时候仍然是智慧。

一位英勇的王子挥舞巨矛砍杀恶龙,细密画家是否在的动作里,加入了调的意味?一群穷苦的农人向他们的长老祈求慰藉,画家是不是对他们的贫苦感到幸灾乐祸?

对他而言,是描绘两条交媾中的野狗紧贴不、露出悲伤空洞的眼神有趣呢,还是描绘女人们咧开血盆大口讪笑这两只动物时更为有趣而愉快?

接着我们看到细密画家笔下真正的魔鬼:这些畸形的生物,长得很像赫拉特前辈大师和《君王之书》绘者笔下时有所见的邪灵与巨人;不过,充满讥诮才华的细密画家却把它们画得更为阴邪、残,而且更具有人形。

我们笑着看这些恐怖的魔鬼,尽管身形为人,却有畸形的身体、分岔的角和猫一样的细长尾巴。随着我继续往下翻,这些浓眉、圆脸、凸眼尖牙、利爪和老头般皱黑皮肤的赤裸魔鬼们,

开始互相斗殴扭打、偷窃上等马匹献祭他们的邪神,跳跃嬉闹、乱砍木、掳掠銮轿里的公主、捕捉恶龙或是劫掠金银财宝。我向他们解释,这本出于众人之笔的书册中,所有魔鬼皆由一位名叫西亚赫?卡勒姆的细密画家所绘,

这位画家同时也画了许多剃了光头、衣衫褴褛、身缠铁链、手持拐杖的海达里耶苦行僧。奥斯曼大师要我逐一形容彼此的相似之处,并仔细地听我讲。

“剪开马的鼻孔让它们呼吸顺畅,耐得住长途跋涉,是蒙古人几百年来的传统。”听完后他说,

“旭烈兀大汗的军,便是以马匹征服全阿拉伯、波斯和中国。他们进入巴格达,烧杀掳掠,把所有书籍抛入底格里斯河。当时的书法家,日后的绘画家伊本?沙奇尔逃离了城市和杀戮,

然而,他没有跟随众人逃往南方,反而沿着蒙古骑兵前来的道路,朝北方走去。当时,由于《古兰经》禁止,没有人制作插画,画家更是不受重视。如今我们的职业备受尊崇,其中最伟大的秘诀要归功于伊本?沙奇尔,

所有细密画家大师及守护圣人:他创造了从宣礼塔俯瞰大地的世界观,坚持以一条时而可见时而不可见的地平线为基准,并通过中国人观察万物的方式,用蜿蜒、鲜活、乐观的色彩描绘一切,从天上的飞云至地上的爬虫。

我听说,在那段传奇的旅途中,为了驱策自己继续北行,进入蒙古部族的中心地区,他特别研究了马的鼻子。不畏风雪、不屈不挠地步行涉了一年后,他终于来到了撒尔罕,然而,就我所见所知,他在那里画的马匹却都没有裂鼻。

对他来说,完美的梦幻良驹并非成年后才认识的结实、强壮、胜利的蒙古马,而是快乐少年时熟知的优雅阿拉伯马,

如今他悲伤地将之遗留在了身后。这就是为什么,姨父书中的怪异马鼻,既没有让我联想到蒙古马,也没有让我联想到由蒙古传遍呼罗珊与撒马尔罕的剪鼻习俗。”

奥斯曼大师讲述时,时而看着书本,时而又看着我们,仿佛只看得见自己心灵所召唤的景象。

“除了裂鼻马和中国绘画之外,书中的魔鬼也是由蒙古部落带进波斯,再从那儿一路传至伊斯坦布尔的。你们大概都听说过,这些恶魔是邪恶的使者,由地底深处的黑暗势力派遣而来,

攫取人类的生命及一切珍贵事物,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把我们带入黑暗与死亡的地下世界。在地下世界里,无论是云、树、物品、狗或书,都有自己的灵魂,都会说话。”

“说得没错,”年老的侏儒说,

“安拉为证,有些夜晚我被锁在宝库里,那时我会听见,除了原本就不断发出声响的时钟、中国瓷盘和水晶碗,所有火枪、宝剑、盾牌及血污的头盔,它们的幽全都焦躁不安起来,激烈地交谈,吵得整个宝库好像在浓浓的黑暗中变成了一个拥挤不堪的战场。”

“海达里耶苦行僧,我们刚才看他们的图片,把这个信仰从呼罗珊带入波斯,之后再传到了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大师说,

“雅勿兹苏丹?赛里姆打败君王伊斯玛伊尔后,他的军队将七重天宫殿洗劫一空。当时贝迪玉扎芒?米尔扎——帖木儿的后代子孙——背叛了君王伊斯玛伊尔,带着追随他的海达里耶信徒一起投效了奥斯曼帝国。

天堂的居民,雅勿兹?苏丹?赛里姆在风雪冰霜的冬季返回伊斯坦布尔,身后运载着无数战利品;其中包括从察德兰俘虏的两位美女,她们是君王伊斯玛伊尔的嫔妃,肌肤似雪,杏眼微翘。与她们同行的,还有典藏于七重天宫殿图画馆的所有书籍。

这些书籍中有些是之前统治大布里士的蒙古、伊尔汗、杰拉伊尔和黑羊王朝时期留下的有些则是战败的伊斯玛伊尔君王从乌兹别克、波斯和帖木儿人手中掠夺的珍品。在苏丹陛下和财务大臣命令我离开这里之前,我想好好欣赏这些书本。”

然而,时他的眼睛已经显露出盲人眼中的茫然失焦。他继续拿着他的珍珠母贝镶柄放大镜,但更多的是出于习惯而不为了观看。我们陷入了沉默。

奥斯曼大师再一次要求侏儒——像是在听一个悲惨的传说似的听着奥斯曼大师讲着所有的故事——为他找一本书,他详细形容了书本的装订边。侏儒一走,我马上诚心地问大师:“那么,我姨父书里的马图,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我们谈论的两匹马都有裂鼻,”他说,

“不管它是在撒马尔罕或者,如我所言,在索格底亚那所画,你在这本书中找到的马匹是以中国风格描绘;至于姨父书中的美丽骏马,则是如赫拉特大师们笔下的神妙马匹,为波斯风格。的确,幅插画优雅无比,任何地方都很难找到与之匹敌的作品!它是一匹艺术之马,不是蒙古马。”

“可是它的鼻孔被剪开了,就和纯正的蒙古马一样。”我低语。

“两百年前蒙古人撤走以后,开始了帖木儿及其后世子孙的统治。显然,当时一位赫拉特前辈大师,画下了一匹鼻子被剪开的华美骏马,他或是受到了自己亲眼所见的蒙古马的影响,

或是受到了另一位画出裂鼻蒙古马的细密画师的影响。没有人确知那匹马,到底最先出现在为哪位君王编辑的哪本书中的哪一页。我相信那本书和图画受到了极度赞赏——天晓得,或许是苏丹的宠妃对它赞誉有加——

并且很快盛行一时我也相信,基于这个原因,所有普通的细密画家们,尽管羡慕地咕哝抱怨,仍然开始模仿这匹马,复制它的图画。在这种风气的带领下,这匹美妙的马及它的鼻孔逐渐成为了一种形式的典范,

深深刻印在了那些画坊的细密画家们的心里。多年以后,等他们的统治者战败,这些画家,如同被遣送到另一座后宫的抑郁女子,投奔到新的国家找新的君王和王子。

无论到何方,他们永远带着储存在记忆中的马匹形象,鼻孔优雅地剪开着。也许受到不同画坊中不同大师的不同风格的影响,许多画家不再描绘长存于心中一隅的特殊影像,最终遗忘了它。

然而,也有一些细密家,来到新加入的画坊后,不但画优雅的裂鼻骏马,更教导他们的漂亮学徒跟着做,用‘前辈大师就是这么画的’鼓励他们。于是,就这样,即使蒙古人和他们的精干马匹早已离开了波斯及阿拉伯土地,

即使断垣残壁的城市早已展开新的生命,过了世世代代,有些画家仍然继续依此法画马,坚信它是标准的形式。

我也确信其中的一部分人,浑然不知蒙古骑兵的胜利,更不晓得他们坐骑的裂鼻仍旧依照我们在画坊里的方式画马,并坚持那才是‘标准的形式’。”

“我亲爱的大师,”我说,又敬又畏,“如我们所愿,您的‘侍女法’确实找到了一个解答。每一位艺术家的确都有自己的隐藏签名。”

“不是每位艺术家,而是每间画坊。”

他语带骄傲地说,“甚至不是每间画坊。某些悲惨的画坊,如同某些悲惨的家庭,其中的成员,每个人长年来坚持不同的意见,殊不知快乐生之于和谐,

同理可言,和谐孕育着快乐。有画家试着学中国人绘画,有些学土曼人,有些则学设拉子的风格,彼此长年争执不休,始终无法达到快乐的共鸣——正如一对不幸福的夫妻一样。”

我看见他脸上明显地溢满了骄傲。

权威之士的严峻神情,如今已取代了好一阵子以来弥漫在他脸上的阴郁和苍老。

“我亲爱的大师,”我说,“过去十年来,您在伊斯坦布尔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各类细密画家,结合了他们各自不同的才华与气质,达到美妙和谐,进而创造并界定出了奥斯曼的风格。”

为什么不久前我诚心诚意体会到的敬畏感受,却在开口后变成了虚伪奉承?当一位才华与技巧令人们惊叹的大师接受赞美时,是否不得不抛掉权威和影力,甚至变得有点可悲,才可能听到诚恳的赞语?

“那侏儒躲到哪儿去了?”他说。

他这么说,有点想要转变话题,好像一位权威人士尽管很高兴听到阿谀谄媚,却隐约觉得有些不妥。

“尽管您是熟谙波斯传说和风格的伟大大师,但您更创造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绘画世界,彰显奥斯曼国的光荣与力量。”我耳语道,

“是您,用艺术呈现出了奥斯曼帝国宝剑的力量、奥斯曼帝国伟业的光明色彩、对器物发明的热忱投注,以及安逸自由的生活方式。我亲爱的大师,能与您一同欣赏这些著名前辈大师的经典杰作,是我毕生的光荣……”

我继续这样轻声赞美了很久。

置身恍若废弃战场的宝库,处于冰冷的黑暗与拥挤的混乱中,我们的身体靠得如此之近,使得我的耳语变成了某种亲昵的情感流露。慢慢地,正如某些盲人控制不了自己的脸部表情,奥斯曼大师的眼睛也不自觉地露出了老人的喜悦。

我滔滔不绝地赞美年老的大师,一会儿洋溢着真心诚意,一会儿又忍不住内心对瞎子的厌恶,反感得直打嗦。他伸出冰冷的手指抓住我的手,抚摸我的前臂,轻触我的脸。他的力量和衰老透过指尖传到了我的身上。

再一次,我想起了在家里等着我的谢库瑞。我们就这样呆了许久,面前散布着敞开的书页。我滔滔不绝的赞美他的自负自怜似乎弄得我们精疲力竭,以至于我们不得不稍事休息。渐渐地,我们都感到了有些尴尬。

“那侏儒跑哪儿去了?”他又问了一遍。

我确信狡猾的侏儒正躲在某个暗处观察我们。我转动肩膀,装出左顾盼地寻找他样子,但眼仍牢牢地盯着奥斯曼大师的眼睛。他是真的瞎了吗?或者只是努力想说服全世界,包括他自己,他真的瞎了?

“我曾听说设拉子有一些天分不足能力不够的年迈大师,老年后佯装失明,借以激起人们的尊敬,避免别人提及他们的失败,我真想死在这里。”他说。

“我亲爱的大师,我伟大的阁下,”

我奉承他,“当今的世风,重视的不是绘的内容,而是它能带来的金钱;推崇的不是前辈大师,而是模仿法兰克风格的画家。

身处于这样的时代,您会有如此想法,我完全理解,更感到热泪盈眶。然而,您也有责任保护您的细密画师们不受敌人的迫害。请告诉我,透过‘侍女法’,您得出了什么论?那匹马是哪一位细密画家画的?”

“橄榄。”他回答得如此轻描淡写,我甚至都没有感到惊讶。他沉默了一会。

“但我也同样肯定,橄榄并没有谋杀你的姨父或不幸的高雅先生。”他平静地说,“我之所以相信那匹马是橄榄的作品,是因为他最服膺前辈大师,最熟知赫拉特的传统与风格,而且他的学家世可以溯源至撒马尔罕。

我知道你不会问我:‘为什么在橄榄过去多年的画作中,我们都没有发现同样的裂鼻马?’我先前已经解释过,因为有时候种技巧——飞鸟的翅膀、树叶悬附在枝丫的模样——会被保存在记忆中,世代相传,从大师传给学徒。

但艺术家不见得会在画中采用这个技巧,因为他将受到各种影响,像是某位脾气暴躁、态度严厉的大师,某间画坊的特殊品味,或是某位苏丹的个人喜好。因此,这匹马,是亲爱的橄榄年幼时直接师承波斯大师,

并且从来不曾遗忘的形象。它之所以碰巧出现在姨父的书中,是安拉为我设下的一个残酷诡计难道我们模仿赫拉特前辈大师模仿得还不够吗?对土库曼的细密画家而言,一想到美丽的女子,就一定要有中国人的容貌特征;

同样地,对我们而言,提起绘制精良的图画,我们不也只会想到赫拉特的经典杰作吗?我们全都是赫拉特忠心耿耿的仰慕者。所有伟大的艺术,都孕育自毕萨德影下赫拉特,

而这样的赫拉特,则是根基于蒙古骑士与中国人。紧随赫拉特传奇大师脚步的橄榄,有什么理由要谋杀比他跟得更紧、甚至是盲目崇拜古典风格的高雅先生呢?”

“那么是谁?”我说,“是蝴蝶吗?”

“鹳鸟!”他说,“心底深处这么告诉我,因为我深知他的贪婪与愤世嫉俗。听着,事情很可能是这样的:当可怜的高雅先生替你的姨父镀金,发现姨父愚蠢而拙劣地模仿法兰克技法,开始相信这项工作可能很危险。

一方面,他笨到听信了愚蠢的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胡说八道——很遗憾,尽管镀金师比画师更接近真主,但他们实在又笨又无趣——而另一方面,他明白你的傻瓜姨父正在编辑的书,是苏丹的重要计划。

两者的矛盾,使得恐惧与疑虑在他内心冲击不定。他究竟该相信他的苏丹,还是艾尔祖鲁姆的传道士?倘若是从前,这不幸的孩子——我了解他就如自己的手背——一定会来找我,向我吐露啃噬自己良心的两难困境。

然而,就连呆头鹅的他也非常清楚,替的姨父镀金、模拟法兰克人这些行为,等于背叛了我和画坊。因此,他只好寻求另外一个人。他向狡诈且野心勃勃的鹳鸟吐露了心中的秘密,结果犯了一个错:

由于他景仰鹳鸟的才华,竟错误地让自己臣服于鹳鸟的智慧和道德观之下。我曾见过很多次鹳鸟利用高雅先生对他的钦慕之情,任意摆布这位可怜的镀金师。结果他们之间发生了某种争执,导致高雅先生死在了鹳鸟之手。

因为高雅先生在此之前就已向艾尔祖鲁姆教徒们透露了心中的恐惧,于是基于复仇雪恨的冲动及展示力量的目的,他们出手杀死了你那崇拜法兰克风格的姨父,认为他是害死他们同胞的罪魁祸首。

我不敢说自己绝无幸灾乐祸的心态。多年前,你的姨父哄骗苏丹陛下,找来一位威尼斯画家,名叫塞巴斯提亚诺,命令他以法兰克风格为皇上画了一肖像,把陛下当成了异教国王。如此尚不满足,为了羞辱我的尊严,

他派人把这幅可耻的肖像送来给我,要我依此复制。基于对苏丹陛下的惊畏,我不得羞耻万分地用异教徒的技法复制了这幅画。若不曾被迫做了那件事,今天或许我还能为你的姨父哀悼,并且积极找出杀死他的败类。

然而,我关心的不是你的姨父,而是我的画坊。我的细密画师——我爱他们胜过自己的儿子,呵护溺爱,训练了他们整整二十五年——由于你姨父的缘故,他们不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整个艺术统。

他们热切地模仿法兰克大师,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苏丹陛下的旨意’。这群寡廉鲜耻的画师,每一个都应该押去接受拷打折磨?

如果我们,细密画家群体,都明了首要服从的是自己的才华和艺术,而非提供我们金钱和工作的苏丹陛下,那么我们早就得以进入天堂之门了。现在,我想要独自看这本书。”

奥斯曼大师说出了这段最后的声明,像是一位绝望而虚弱的帕夏,因为战败即将面临斩首,行刑前吐露心中最后的遗志。他打开杰兹米老爷摆在他面前的书册,开始用斥责的声音命令侏儒替他翻到他想要看的一页。

严峻的指控语气,让他霎时又变回了全画坊都熟悉的画坊总监。我远远地退到了一个角落,挤在珍珠镶绣的头枪托以珠宝镶嵌而子弹已生锈的火枪和大小橱柜之间,从那里观察着奥斯曼大师。

不停啮噬我的疑惑此时已蔓延至全身上下:

我来越觉得很有可能就是奥斯曼大师精心安排手下,谋杀了可怜的高雅先生,及,接着谋杀了我的姨父,目的就为了要中止苏丹陛下这本书籍的编纂,为此我痛斥自己刚才居然对他产生了敬畏之感。

但另一方面,望着他此时全心投入面前的图画,不管失明还是半失明,带着满脸的皱纹认真检视它,我忍不住对这伟大的大师怀抱深深的敬意。我逐渐领悟到了一个事实,

为了保存旧有的风格及细密画坊的体制,为了摆脱姨父的书,为了再一次成为苏丹的惟一宠幸,他将不惜放弃任何一位细密画大师,包括我在内,把我们交付给皇家侍卫队的行刑官。

努力地运用我的想像力来甩掉过去两天来对他产生的敬爱。但许久之后,我依然理不出半点头绪。为了平抚心里激荡不止的恶魔,转移脑中犹豫不决的邪灵,我从箱笼里随便抽出几本书卷,漫无目标地翻看了一会儿彩绘的书页。

有多少男男女女把手指放在了嘴里!

两百多年来,从撒马尔罕到巴格达,每一间画坊都用这个动作表示惊讶:英雄凯伊胡斯莱夫被敌人围堵在河边后,靠着自己的黑战驹与安拉之助,安全横越了汹涌的阿姆河,这时,当初拒绝以木筏载他渡河的可恶船夫们,

全都吃惊地把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胡莱夫第一次看见美人席琳时,她正沐浴在一度波光粼粼而如今银箔已斑驳褪色的湖水里,雪白的肌肤映着月光,他惊诧得拿不开嘴的指头。我甚至花了更多的时间,端详后宫的绝色佳丽,

她们躲在半掩的宫殿门后,站在遥不可及的塔楼窗口,隔着帘幕往外窥探,每个人都用手指堵住了嘴巴。败给波斯军队而失去王位的帖扎夫准备逃离战场时,他的后宫宠妃,绝世美女艾丝琵奴,

站在宫殿窗口震惊而凄怆地望着他,手指放在嘴里,用眼神乞求他不要遗弃她,不要把她留给敌军摆布。当约瑟夫因为祖莱哈的强奸诬告被捕下狱时,她站在窗边观望,

一只手指放进了迷人的小口,显现出她的奸邪与肉欲,而非慌乱迷惑。一对仿佛出自情诗场景、快乐但面色忧愁的爱侣,在一座恍若天堂的花园谈情说爱、纵情美酒,然而此时却有一个阴险的婢女在一旁偷窥他们,

妒地把手指放入了殷红的嘴里。尽管笔记本里如此记载,每一位细密画家也都熟记这只不过是代表吃惊的标准动作,然而,一只纤长的手指滑入一位美女口中,这样的画面在每一幅画中各有不同,也都带有不同的美感。

这些图画能带给他多少抚慰?黄昏降临之后,我走到奥斯曼大师面前,对他说:“亲爱的大师,等大门再次打开时,我希望您准许我离开宝库。”

“怎么啦?”他说,“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和一个上午。面对举世闻名的伟大绘画,你的眼睛居然这么快就满足了!”

他说话时,脸仍然朝着前方的书页,然而瞳孔中的一片浊白,这证明他的眼睛确实正在慢慢地变瞎。

“我们已经知道马鼻孔的秘密了。”我自信地说。

“哈!”他说,“没错!剩下的事就交给苏丹陛下和财大臣了。或许他们会赦免我们大家。”

他准备宣布鹳鸟为凶手吗?我甚至不敢问,怕他不准我离开。更可怕的是,我时不时地觉得他很可能会指控我。

“毕萨德拿来刺瞎自己的帽针不见了。”他说。

“大概是侏儒拿去放回原位了。”我说,“您面前的图画真是华丽极了!”

他的脸像个孩子般亮了起来,微微一笑。

“为爱痴狂的胡斯莱夫,半夜来到席琳的别墅前,骑在马背上待她。”他说,“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

此时他凝视着图画,仿佛真的看得见,但他手上甚至没有拿放大镜。

“你有没有见,夜晚黑暗中的耀眼树叶,一片片好像星星或花朵般绽放色彩?你有没有注意到,墙壁纹饰内含的谦卑耐心、精致纤巧的金箔镀色,以及整张画面构图的微妙平衡?胡斯莱夫的英挺骏马如女人般优雅高贵。

他挚爱的席琳在他上方的窗口低垂着脖子,但脸上充满着骄傲。这对恋人仿佛将永远停驻于此,画中的质感、皮肤和细密画家深情涂染的微妙色彩,发散出一道光芒,笼罩住了他们。

你可以看见,他们的脸略微转向彼此,身体却半转向我们。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处画中,正被观者欣赏。这就为什么他们无需类似我们周遭所见的人物。相反地,他们试着证明自己是来源于安拉的记忆。

这就是为什么在图画中,时间停止了。无论图中的故事进行得多快,他们将永远停留在那里,永恒不朽。就像一位有教养、有礼貌的害羞少女,默默地一动不动,没有突然挥手、比划、扭身或眨眼。

和他们一起,周围的一切都已凝结在了深蓝色的夜里:鸟儿衬着点点繁星,飞翔黑暗之中,像是恋人狂跳的心脏一样扑扇着翅膀;同时,在这无与伦比的瞬间,它们像是被钉入了天空,就此直至永远。

赫拉特的前辈大师们明白,当真主的丝绒黑暗像帘幕一样覆盖上他们的眼睛时,如果一动不动地凝视如此完美的图画,日日夜夜,直到彻底失明,他们的灵魂最后将会融入画中的永恒不朽。”

到了晚祷时分,经过同样的繁琐手续,在同一群司役的注视下,宝库大门再度打开,奥斯曼大师却仍专地瞪着面前的图画,瞪着悬浮在天空中静止不动的飞鸟。然而,如果仔细看他瞳孔里的一片白茫,

将发现他瞪着书页的方式有点奇特,就像一个盲人在吃饭的时候,有时会无法对准面前的饭盘。由于宝库司役官得知奥曼大师将滞留不出,而杰兹米老爷会守在门口,因此他们只我草草搜了身,没有发现我藏在内衣里的帽针。

出了皇宫庭院,来到伊斯坦布尔的街道后,我溜进一条巷子,从内衣里拿出伟大的毕萨德用来刺瞎自己的恐怖物品,把它塞入了腰带间。我拔腿奔跑在了街道上。宝库里的寒意钻透了我的骨头,久久不散,

以至于此刻走在户外,以为温暖早春已经提前降临了城市街巷。我走入埃斯奇罕市集,走过一间间正在打烊的杂货店、理发店、药草店、蔬果店和木柴店。我放慢了脚步,望着温暖的商店,

仔细检视昏黄油灯下的木桶、布匹、红萝卜和大小瓶罐。离开两天后再度归来,我姨父的街道(我仍说不出“谢库瑞的街道”,更别提“我的街道”了)看起来更为陌生而遥远。虽然如此,想到能够平安快乐地重回谢库瑞身边,

想到今天晚上能够与我的恋人同床共枕——既然凶手几乎算是抓到了——让我感觉世界如此温暖亲切,因此看见石榴树和紧闭的新百叶时,好像农夫朝对岸的人喊叫那样,我差点大声喊了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因为稍后一见到谢库瑞,我想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知道谁是可恶的凶手了!”

我打开庭院大门。或许因为大门的吱呀声,或许是麻雀从汲水桶饮水的悠游自在,又或许是屋子里的一片黑暗,总之,独居十二年的经验给了我一种野狼般的敏锐,我刻察觉家里没有人。

尽管苦涩地明白自己被独自遗弃在了这里,但人往往仍然会打开又关上每一扇门、每一个橱柜,甚至掀开锅盖看一看。我也这么做了,甚至还检查了每一只箱笼。一片死寂中,我只听见了自己的心脏在一个劲地狂跳。

就像一个封刀挂剑的老人一样,我从最隐蔽的箱子中翻出了我深藏的宝剑。当我猛然佩上剑时,立刻冷了下来。

这把象牙柄的长剑,在我执笔为生的岁月里,总是为我带来内心的安稳与心理的平衡(也使我走起路来都能保持躯体的平衡)。书本,我们总误以为它能带给我们安慰,其实,它只是为我们添加了一种深沉。

我下楼走进庭院。麻雀已经飞走了。

仿佛抛弃一艘缓缓沉的破船,我头也不回地离开屋子,让逐渐迫近的黑暗与寂静将之吞没。我的心,此时镇定了许多,告诉我快跑去找他们。

我跑了起来。但当我在拥挤的地方想要抄近路而跑过清真寺庭院时,一群野狗以为遇到了什么玩的事,开心地尾随在了我的身后。当野狗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53我是艾斯特

当我把扁豆汤放到炉火上准备煮晚餐时,听奈辛说:“门口有客人。”

我回答:“看好,别让汤糊底了。”

我把汤勺递给了他,然后抓着他苍老的手引导他往锅子里搅了几下。如果你不做给他看,他会拿着汤勺站在那里呆好几个小时。我看见黑站在门口,一时间心中对他充满了怜悯。他脸上吓人的表情让我根本不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用进来了,”我说,“我换件衣服就来。”

我换上平常参加斋戒月庆典、吃喜酒、大请客时穿的一套黄色和桃红色相间的外出服,然后拎起我的节日小布包。

“我回来的时候要喝汤的。”我对可怜的奈辛说。小犹太社区里,家家户户的烟囱正费力地喷出烟雾,好像水壶用力吐着蒸汽。黑和我刚走过一条马路,我就对他说:“听说谢库瑞的前夫回来了。”

黑沉默不语,一直到我们走出这个社区前,他都没有开口说话。他的面色死灰,就像那即将到来的黄昏一样。

“他们在哪里?”好一会儿后他问。

他这么问,我才明白谢库瑞和她的孩子不在家。

“他们在他们家里。”我说。

我指的是谢库瑞以前的家,但话一出口,马上晓得这么说会刺伤黑的心,于是又在句子后头加了“有能”三个字,留给他一点点希望。

“你见到她刚回来的丈夫了吗?”他问我,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还没见到,也没亲眼看到谢库瑞离开家。”

“你怎么知道他们走了?”

“从你的脸上看得出来。”

“告诉我每一件事。”他坚决地说。

心烦意乱的黑忘了一点,如果艾斯特还想继续当原来的艾斯特,帮那些眼睛盯着窗户、耳朵听着路上的无数做梦少女寻找丈夫,轻松地敲响无数痛苦家庭的大门,那么她不会说出“每一件事”。

“我听说的是,”我说,“谢库瑞前夫的弟弟哈桑,到你们家里去了,”——听到我说“你们家”,我看到他很满意——

“他告诉谢夫盖说,他父亲正在从战场回家的路上,大概下午就会抵达,如果到时候发现谢夫盖的母亲和弟弟不在家,他会非常伤心。谢夫盖把话传给了母亲,谢库瑞表现得很谨慎,但又不了决定。快到下午的时候,谢夫盖溜出家门,和他的哈桑叔一起回到了他爷爷的身边。”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消息的?”

“谢库瑞难道没跟你说过,过去两年来哈桑千方百计要把她弄回他家吗?有一段时间哈桑还通过我传信给了谢库瑞。”

“她曾经回过信吗?”

“伊斯坦布尔各种女人我都见识过,”我骄傲地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谢库瑞这样,对她的家、她的丈夫和她的节操如此忠贞不渝。”

“可是,现在我是她的丈夫。”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典型男性的手足无措,让我很难过。无论谢库瑞到哪一边,另一边都会心碎的。

“哈桑写了一张纸条要我转交谢库瑞。上面描述谢夫盖怎样回到家里等待父亲归来,又提到谢库瑞的婚礼不合法,谢夫盖多么不快乐,因为他不喜欢要当他新父亲的假父亲,打算留在那里不再回去。”

“谢库瑞怎么做了?”

“她和可怜的奥尔罕两个人等了你一整夜。”

“哈莉叶呢?”

“哈莉叶已经等待了好几年,想找机会对你美丽的妻子落下石。为了这个目的,她才会投进你已故姨父的怀抱。哈桑得知谢库瑞独自在凶手和鬼魂的阴影下度过夜晚后,又派我送了另一封信。”

“他写了些什?”

“感谢真主,这可怜的艾斯特不会读也不会写,因而每当愤怒的先生们和恼火的父亲们问起这个问题,她总是说:‘我看不懂信,只看得懂美丽姑娘读信时的表情。’”

“你在谢库瑞脸上读出了什么?”

“无助。”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彼此都没有开口。我看见一只猫头鹰栖息在一座小希腊教堂的圆顶上,等待着夜晚;挂着两条鼻涕的邻居小孩嘲笑我的衣服和布包;一条癞痢狗一边开心地搔痒,一边蹦蹦跳跳走下柏树耸立的墓园,走向街道,去迎接黑夜的来。

“走慢一点!”我朝黑喊,“没办法像你那样上坡上得那么快。我提着这么一个包袱,你要带我上哪儿去?”

“在你带我到哈桑家之前,我要先带你去见几个慷慨而勇敢的年轻人,这么一来你就可以打开布包向他们兜售碎花手帕、丝绸腰带和银线绣花钱包,叫他们买给自己的秘密情人。”

如此凄惨的状态下,黑仍说得出笑话,这是好事儿。然而我立刻看到,在他嬉笑的背后,蕴藏着何等样的严肃。

“如果你打算召集人群,那么我绝不会带你去哈桑的家。”我说,“我怕死了争吵和打架。”

“假如你继续做一个平常那样的聪明艾斯特,”

他说,“那就既不会有争吵,更不会有打架。”

我们穿了阿克萨拉依,走上了一条直通朗加菜园的路。泥泞道路的上方是一片曾经辉煌过的街区,黑走进了一间尚打烊的理发店。

我看见他与理发师交谈,昏黄的油灯下,发师正在给人理发,一个脸蛋白净的男孩正用细致的手举着油灯为理发师照明。没过多久,理发师与他的学徒加入了我们的行列;之后,在阿克萨拉依又有两个男人加入了进来。

他们带着宝剑与斧头。来到谢赫乍巴胥的一条巷子时,一位我怎么也想像不到会卷入这种暴力行动的神学院学生,也在黑暗中加入了我们,手里还拿着一把剑。

“你打算在光天日之下闯入市中心的房子吗?”我说。

“不是光天化日,现在是晚上。”

黑以一种很喜欢开玩笑的语气轻松地说。

“别因为你召集了这么一些就那么过分地自信。”我说,“千万别让禁卫步兵们看到一群武装暴徒在路上闲逛。”

“谁也不会看见。”

“昨天,一群艾尔祖鲁姆教徒先突袭了一家酒馆,接着又闯入了撒厄尔卡普的杰拉黑苦行僧修道院,在两个地方都是见人就打。一个老人头上挨了一棍之后就死了。乌漆抹黑的夜里,他们可能会以为们是同一伙的。”

“我听说你去过已故高雅先生的家里,探望过他的妻子,真主保佑她,也见到了墨渍斑斑的马匹草图,之后你告诉了谢库瑞这件事。既然如此,你知道高雅先生与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忠实信徒们,是不是走得很近?”

“我之所以去他家打探过高雅先生妻子的口风,是因为我认为或许到时候,这些消息能帮助我可怜的谢库瑞。”我说,“本来我去那里就是给她看佛兰芒商船最新运到的布匹,而不是想介入你们的法律政治事务,反正我愚钝的头脑也搞不懂。”

“艾斯特女士,你很聪明。”

“既然你说我很聪明,那么我也告诉你这一点:这些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忠实信徒们还会更加狂怒,还会伤害更多人,你们还是小心点吧。”

当我们走进恰尔舍卡普后头的街道时,我害怕得心跳都加速了。天的半月投下苍白的月光,照得栗子树和桑椹树上光秃秃、湿漉漉的干闪烁发亮。

邪灵与鬼魂吹出的一阵微风,吹皱了我布包上的荷叶花边,穿入树林引起一阵窸窣耳语,并带着我们一行人的气味,飘送到了路旁蜷伏着的野狗面前。一只接着一只,它们开始狂吠,这时我向黑指了指房子的所在。

我们静静地瞪着黑暗的屋顶和百叶窗看了一会儿。黑安排手下包围了房子,各就各位:有人去了空旷的花园,有人负责庭院大门两侧,还有人躲进了屋后的无花果树后。

“大门入口那边有一个肮脏的鞑靼乞丐。”

我说,“他是个瞎子,可是对这条马路上的来往行人一清二楚,甚至比这里的区长还熟。他成天搞怪捣蛋就像苏丹的龌龊猴子一样。只远远地扔个八九枚银币给他,他就会告诉你他所知道的一切。”

隔着一段距离,我望着黑递钱币给他,然后拔出长剑抵住乞丐的喉咙,逼问他。接着,我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总之,本来我以为只是在看守房子的理发师学徒,却开始用斧头的握柄猛捶鞑靼人。

我观望了一会儿,以为一下子就会结束,可是靼人却不停地哀号着。我跑上前去,把乞丐拉开到一旁,免得被他们给杀了。

“他诅咒我的母亲。”学徒说。

“他说哈桑不在家。”黑说,“我们能够相信这瞎子的话吗?”

他递给我一张随手写下的纸条。

“拿进屋里去,交给哈桑。如果他不在里面,交给他的父亲。”他说。

“你没有写什么给谢库瑞吗?”收下纸条时,我问。

“如果我另外给她一张纸条,将会更激怒屋里的男人。”黑说,“告诉她,我已经找到杀她父亲的卑鄙凶手了。”

“真的吗?”

“告诉她就是了。”鞑靼乞丐仍然又哭又个不停,我呵斥了他一顿,让他安静了下来。

“可别忘了我是为你才做的。”我说,

忽然明白自己是在故意拖延,只因为不想离开这里。我干吗来趟这浑水?两年前有一个布贩在埃迪尔奈城门区被杀——他们还先割掉了她的两只耳朵——因为她把说好要嫁给一个男人的姑娘嫁给了别人。

祖母以前常告诫我,土耳其人经常不分青红皂白乱杀人。我真希望现在就能回家,和我最亲爱的奈辛一起喝扁豆汤。尽管我的双脚抗拒,但想到谢库瑞在屋里的情况不知如何,便朝屋子走去。好奇心也在啃噬着我的心。

“卖布的——!我有最新的中国丝绸,可以做漂亮的礼服。”

我察觉从百叶窗缝隙渗透而出的橘色光芒动了动。门开了。哈桑那好脾气的父亲请我进了屋。屋里像有钱人家一样很温暖。灯光下,谢瑞与她的男孩们坐在一张矮餐桌旁,一看见我,她马上站起了身。

“谢库瑞,”我说,“你的丈夫来了。”哪一个?”

“新的那个。”我说,“他带着一群手拿武器的人包围了房子。他们已经准备好与哈桑一决生死。”

“哈桑不在家。”客气的公公。

“太幸运了。你看看这张纸条吧。”我说,像一位苏丹的大使,高傲地下达君主的冷酷圣旨似地,把黑纸条递给了他。趁彬彬有礼的公公阅读纸条时,谢库瑞说:“艾斯特,来吧,我替你盛碗扁豆汤暖暖身子。”

“我不喜欢扁豆汤。”起初我这么说。

我不喜欢她说起话来像是很喜欢这个家似的样子。然而,当我明白她是想与我独处时,便抓起汤匙跟在了她的面。

“告诉黑,全都是因为谢夫盖。”她低语道,

“昨天晚上我一个人与奥尔罕一起等了一整夜,怕凶手,怕得要命。奥尔罕吓得抖了一整夜。我的孩子们分隔在了两地!什么样的母亲能够和自己的孩子分开?黑迟迟没有回来,我听他们说苏丹陛下的刽子手已经拷问出他的供,他确实参与谋杀了我的父亲。”

“你父亲遇害时,黑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艾斯特,”她说,睁大一双美丽的黑眼睛,“求求你,帮帮我。”

“那么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你要回到这里,让我明白以后,我才帮得了你。”

“你以为我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回来吗?”她说。

她似乎强忍着眼泪。“黑对我可怜的谢夫盖很凶,”她说,“所以,听到哈桑说孩子们真正的父亲回来了,我就相信了他。”

然而从她的眼里,我知道她在撒谎,她也白我分辨得出来。

“我被哈桑耍了!”她悄声说。

我察觉到她希望我从这句话里,推断出她爱着哈桑。可是,谢库瑞自己究竟明不明白,她之所以对哈桑愈来愈念念不忘,是因为她嫁给了黑?门了,哈莉叶端着香气诱人、刚出炉的面包了进来。

我可以从她一见到我就愤愤不悦的表情中看出,姨父大人死后,这可怜的东西——她不能被卖掉,也不能被遗弃——已经变成谢库瑞摆脱不掉的痛苦遗物。新鲜面包的芳香充满了整个房间,当谢库瑞回到孩子们身边时,

在香气中我顿时领悟,事实的真相是谢库瑞为了孩子们必须面临抉择:不管是他们的生父、哈桑或黑,都不是她要找的、自己真心所爱的丈夫,她的难题是要到一个能够爱两个男孩的父亲,

真心深爱这两个天真无邪却又担心害怕的小男孩。谢库瑞已经备好,用努力,去爱任何一位好丈夫。“你用你的心在追寻自己想要的,”我不假思索地说,“然而你必须用头脑来作决定。”

“我现在就可以立刻带着孩子们回到黑身边。”她说,“可是我有几个条件!”

她沉默了一会儿。

“他必须善待谢夫盖和奥尔罕。他不可以因为我回到了这里而跟我账。最重要的,他必须遵守我们当初的婚姻条件——他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昨天晚上他抛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让我独自面对凶手、小偷、倒霉蛋和哈桑。”

“他还没找到杀害你父亲的凶手,但他叫我告诉你,他已经找到了。”

“我应该去找他吗?”我还来不及回答,谢库瑞前任公公早已读完纸条。

他说:“告诉黑先生,我的儿子不在场,我负担不起把儿媳妇交出去的责任。”

“哪一个儿子?”我故意这么说,想泼悍样,语气却很轻柔。

“哈桑。”他说。他是个老实人,所以红着脸说:“听说我的大儿子正从波斯赶回来。有人可以作证。”

“哈桑上哪儿去了?”我问。

我喝了两勺库瑞盛给我的汤。

“他去召集官税局的官员、脚夫和其他人。”他用幼稚的口吻说,正如一个不会说谎的正直木讷男人,“昨天发生了艾尔祖鲁姆教徒的事情后,今天晚上禁卫步兵也在街上巡逻。”

“我们没看到他们的人影。”我边说边走向大门,“你想说的就只有这些?”

我向公公问这个问题好吓唬他,但谢库瑞很清楚我其实是在问她。她的头脑真的是很昏乱呢,还是在隐瞒些什么?比如说,她是不是在等哈桑带着人手回来?很奇,我发觉我还很喜欢她的犹豫不决。

“我们不要黑。”谢夫盖大胆地说,“不要再来了,肥女人。”

“但是这一来,谁会替你母亲带来她喜欢的花边桌布、花鸟刺绣手帕,还有你最喜欢的红色衬衫布料?”我说,把我的布包留在了房间中央,“在我回来之前,你可以把它打开来,随你喜欢拿出来看一看、穿一穿、改一改或缝一缝。”

当我离开时,心情很沉重。

我从没见过谢库瑞眼中含过这么多泪水。

我才刚适应外头的寒冷,黑就在泥泞的路上拦下了我,他手里握着剑。

“哈桑不在家。”我说,“或许他去市场买酒庆祝谢库瑞回家。或许就像他们说的那样,他很快会带着一群人回来。若是那样,你们就会爆发冲突,因为他是个疯狂的家伙,尤其是当他拿起他的红宝剑的时候。”

“谢库瑞说了些么?”

“她公说绝对不行,他不会交出他的儿媳妇。不过你不要担心他,你要担心的是谢库瑞。你的妻子非常困惑。果你问我,我跟你说,她在父亲过世两天后逃到这里来是因为害怕凶手,因为哈桑的恐吓,以及你突然不见踪影,毫无消息。

她知道那间充满恐怖阴影的房子她再也不能呆第二个晚上了。她还听说你参与了谋杀她的父亲……不过她的第一任丈夫并没有回来。谢夫盖,似乎还有她的老父亲,相信了哈桑的谎言。谢库瑞想回到你身边,但有几个条件。”

我直视着黑的眼睛,列数了她的条件。他当接受了,毕恭毕敬的态度仿佛对一位真正的外交使节说话一样。

“我呢,也有一个条件。”我说,“我准备再回到那间屋子。”

我指了指窗户的木窗框,公公就坐在窗户后面。

“等一下从这里和前门攻击。时到了我会大声尖叫,暗示你们住手。如果哈桑回来的话,别犹豫,直接攻击他。”我的话,当然,丝毫不像一位尽量避免冲突的大使会说的我知道自己有点演过头了,但是我不管。(未完待续)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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