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峻、锋利、深刻,是我读完毛姆短篇小说《雨》之后最滚烫的感受。
《雨》具有强烈的戏剧张力,围绕医生麦克菲尔夫妇和传教士戴维德森夫妇在开往南太平洋阿皮亚的航船上相遇,并在途径的帕果帕果港暂留期间,传教士戴维德森先生从“教化”妓女汤普森小姐到最终突然死亡的故事展开叙述。
伴随这场戏剧的,还有帕果帕果连绵不绝的瓢泼大雨。“雨”骤然而起,猝不及防,形成一种独特的伴奏,推动情节的起伏发展;“雨”寓意深刻,是“冲刷一切的清醒剂”。
善于揭真相、追寻美的毛姆通过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雨”,表达了他对宗教虚伪面貌的鄙夷,对人性堕落罪恶的痛斥,对殖民统治的无情批判,对文明倒退的哀婉警醒。
冲破宗教的虚伪面纱
故事展开的主要地点是位于南太平洋地区的一个土著岛屿——帕果帕果,这里由于地理原因常年多雨。落后原始的自然环境孕育出纯真烂漫的岛民,涵养出淳朴开放的民风。不幸的是,十九世纪末期,帕果帕果曾被划为美国的殖民地。
统治者通过战争实现领土的控制,但这不足以满足他们的野心,他们还要获得思想的殖民、文化的殖民、文明的殖民。对当时的西方列强来说,传教便是实现这一野心的最佳方式。
故事的前期——主要场景在行驶的船上,我们大部分时候将看到的是,医生麦克菲尔先生和传教士戴维德森夫人站在甲板上充满尴尬又惊人的对话。
麦克菲尔医生可以说是整个小说的眼睛。他有些胆小怯懦,害怕麻烦冲突,但本性善良且富有怜悯之心。最难能可贵的是,无论是传教士、妻子,还是土著、妓女汤普森小姐,亦或是船上二等舱的乘客等等,在他眼里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这与同样来自文明社会但高傲虚伪、优越感十足的传教士夫妇形成鲜明对照。毛姆以他的视角贯穿小说,也意在传达一种文明社会的自我审视意识。
戴维德森夫人和丈夫一样,也是传教士,并且有不输给丈夫的机敏强干、坚忍忠诚。甚至在丈夫不在的情况下,她也能对两人共同坚守的传教事业独当一面。只是,当她言语尖刻地批判土著的文化习俗,同时又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同丈夫在西萨摩亚殖民地传教的“丰功伟绩”时,我们就会发现她那美好的德行之下,是令人厌恶的愚昧、冷酷、虚伪。
“跳舞不仅不道德,而且伤风败俗。感谢上帝!我们教区已经八年没人跳舞了。我向你保证。”
“在我们教区,已经基本上改变了这一陋习。除了几个老年人,其他人都不再穿了。女人都改穿宽大的长罩衣,男人都改穿长裤和汗衫。”
舞蹈是释放内心美好感受的行为,是当地文化孕育出来的一部分;岛民的穿着也与当地潮湿闷热的客观地理因素和文化因素息息相关。但狂热的宗教崇拜、过分的文化优越感,让这对传教士夫妇把这样的民风民俗看作一种道德的沦丧,从而完全忽略了那些更为重要的事情——对人的尊重,对一种文化的尊重,对一种文明的尊重。
他们只是一味地遵循愚蠢僵硬的教条,甚至用强硬蛮横的态度和冷酷残忍的手段(剥夺人们的教籍,让其无法生存)逼迫被殖民者抛弃他们的思想和文化,抹杀他们作为一种文明的灵魂。
这样的情形之下,宗教本身崇尚的爱、善、美、道德通通消失不见。宗教成了统治者实现思想殖民、领域扩张的利刃,它被罩上虚伪的面纱。
当船停靠在帕果帕果港口,船上恰逢传染病突袭,两对夫妇不得不在此处暂留一两段时间,迎接那将会颠覆他们人生的未知之旅;巧合的是,岛上也下起瓢泼大雨,这场“雨”便是为冲破列强统治社会里宗教的虚伪面纱骤然而起!
冲刷堕落的人性泥墙
随着“雨”的到来,小说中汇集着重要戏剧冲突的两个人物——传教士戴维德森先生和妓女汤普森小姐——正式登场,一场神性与人性的较量也随之上演。在这场较量的过程中,毛姆用他擅长的冷峻、尖刻的笔触对人物的复杂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
“他生性孤僻,不爱说话,总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人觉得他的和蔼可亲仅仅是作为基督徒不得不做做样子而已。他长相奇特:身材又高又瘦,四肢松松垮垮,双颊凹陷,颧骨突出,脸色犹如死尸一样苍白,但嘴唇饱满性感……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他的体内好像埋藏着一团火。”
作为传教士群体的代表,戴维德森先生身上呈现一种神性和人性相对抗的状态。他对自己所信仰的宗教有狂热的虔诚和忠诚,严格遵守教义,坚定地践行着上帝所认可的自律、坚毅、勤奋、无畏、清心寡欲等优秀品质。但在那“优秀”的表层之下,潜伏着的是被深深压抑的欲望。
一方面是权力的欲望。在日积月累中盘虬而生的欲望让他在殖民地传教的过程中作威作福,以没收教籍(没有教籍的人就无法做任何维持生计的事)等残酷的手段折磨那些犯下宗教“十诫”的人们,直至他们向自己俯首陈臣。
当他得知汤普森小姐妓女和在逃罪犯的身份时,他紧抓她的弱点,强迫房东和总督将她赶回旧金山(那里有牢狱之灾等着她),一步步逼迫她向自己求饶,让她从趾高气昂、浓妆艳抹变得憔悴不堪、邋里邋遢,成为无时无刻依附并谄媚自己的奴隶。即便如此,他也执意要她接受最严酷的惩罚。
另一个是性欲。在“教化”妓女的过程中,戴维德森先生被自己的性欲驱使,和妓女发生了肉体上的关系,沦落为“嫖客”——被他自己痛斥为“人类的渣滓”,犯下宗教里痛恨的淫欲之罪。而在这整个过程中,他始终都高喊着“救赎”“博爱”这样的话,把自己当做上帝一样为洗涤妓女罪恶的灵魂而日日祷告、夜夜陪伴。
由此,戴维德森先生道貌岸然、虚伪无情的传教士形象就立住了。我们甚至可以这样理解,汤普森小姐这个形象就是戴维德森先生内心欲望之火的外化展现,她和传教士的这场“较量”就是人性与神性的较量,最终传教士的死亡和妓女恢复“生气”则暗示着人性战胜了神性。
戴维德森先生在妓女原本应该乘船离开的那天清晨死在了海边。当时依然下着滂沱大雨。对于他的死,小说给出了简单的“自杀”两个字,但从传教士死后汤普森小姐、戴维德森夫人、房东霍恩的异常表现来看,死者也有可能是被这三个人所杀。
“她又穿上了花哨衣服,白色连衣裙,白色高筒靴,穿着长筒袜的小腿将靴子塞得鼓鼓的;头发精心梳理过,戴着一顶白色大帽子,上面别着几朵花。涂脂抹粉,描眉画眼,嘴唇涂得鲜红鲜红。她又变回那个花枝招展、卖弄风骚的女人了。”
妓女在传教士死后迅速就恢复了从前的打扮和“生气”,一向穿粗帆布裤的混血儿房东霍恩也在传教士死的那个清晨换上了土著穿的短衬围裙,让人不禁怀疑是妓女和房东联手“复仇”杀死了传教士。
传教士夫人在得知丈夫死亡的消息时,她的态度是异常冷静的。也许她早已知道丈夫出轨妓女的事实。于是在悲伤、嫉妒和愤怒的驱使下,她选择了用死亡惩罚丈夫对自己和上帝的背叛。
如是所猜想,堕落的人性泥墙似乎被冲刷得更加清晰了些,我们也得以更清楚地看到:人若不正视并适当控制自己的欲望,就会任其恶性生长,最终必将走向人性的堕落。
洗涤罪恶无知的灵魂
戴维德森先生的死来得毫无征兆,作者也没有兴趣剖析其死因就“匆匆”让故事闭了幕,只留下妓女的咒骂和医生的恍然大悟在寂静的空中久久不散。
死亡的真相似乎就这样随着连绵不绝的瓢泼大雨流进了海里,但人性的真相被这场大雨冲刷得愈加清晰刺眼。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死亡都只是一个结果。一切结果只为铭记走向死亡的起点和过程。
传教士的死是被其自身不断膨胀的欲望反噬的结果。他欲望的膨胀既源于宗教对性欲压迫的反弹,又源于权威统治对权欲的催化。
性欲是人本性中存在的事实,是一把双刃剑,过分的放纵或压抑都会导致它的恶性生长,传教士和妓女代表的就是这两种情况的极端。戴维德森先生从一个极端直接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无法平衡和自控才让他跌进罪恶的深坑。
权欲是人一旦有了决定别人生死的权力,就容易贪恋这样的力量。传教士群体利用宗教对人们的威慑,利用其在社会中具有决定性的地位,对受教化的被殖民者乱施淫威,甚至凌驾于政权之上,只手遮天;文明社会如英、美利用国力的强盛对落后的小国实行殖民扩张,并以宗教为工具实行文化同化。权欲熏心是对未知力量的无知,招致的则是文明的倒退。
欲望的火总是需要水来浇灭的。帕果帕果的雨就是浇灭这“恶欲之火”的雨水。
雨水狂泻而下,那是在洗涤人们罪恶无知的灵魂。雨水拍打铁皮屋顶,发出刺耳的轰鸣,那是在警醒世人:过度地放纵和压抑欲望,都将堕入人性的深渊;愚昧无知,固步自封,只会让文明走上倒退的轨道。
雨声连绵不绝,那是警钟长鸣!
翼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