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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论理，最该喝啤酒。其他的酒各有其温度，葡萄酒还得醒酒；唯有啤酒，最好冰喝。

好啤酒尤其等不得，也不宜咂嘴慢品；倒满一大杯，泡沫盖住酒，以免香气逃逸；趁冰凉且泡沫丰满时，尖着嘴伸进泡沫里，咕嘟嘟一气儿喝完，痛快之极。待久了，凉意也去了，泡沫也散了，只是一杯苦水，无趣得很。

我以前去青岛玩儿，黄昏向晚，沿东海路走，买罐啤酒，看见有卖烤鱿鱼的铺子——青岛遍地都卖烤鱿鱼——就买一堆；因还没到中夜，生意还没到最红火时，膀大腰圆的老板也闲着，就摸出一塑料袋啤酒来，自己喝一口，问我：“要不要？”我给吓着了，说我喝罐装的就成；老板点头，于是又豪迈的咕咚了好大的一口，圆起腮帮漱了漱口。

啤酒论该是麦芽酿的，历史书说典出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延至埃及：修金字塔的诸位就喝啤酒抵抗烈日，克里奥帕特拉女王还用啤酒来洗脸。但那会儿的啤酒没有啤酒花，太甜了。直到啤酒花加进去，才苦中带香，清新爽冽，冰了喝尤其爽快。荷兰人17世纪，喝啤酒多过喝水：因为他们填海造陆，跟海水抢土地，淡水太稀有了，反而是进口啤酒，还便宜些。

荷兰周边，德国、比利时都产好啤酒，古代最好的啤酒和葡萄酒都出自修道院。我有位法国老师，每次聊到中世纪宗教史，总忘不了补这一段，补完了就慨叹，觉得中世纪教士真会享福。

夏天的布列塔尼和诺曼底则喝苹果酒。普通些的，是普通酿造酒：用苹果汁发酵；另一种做法，则是用现成酒直接浸泡苹果。最温和的乡下做法，是酿出苹果酒后，再泡苹果，从而得出苹果味重酒味淡，于是口感清澈但后劲极醇厚的酒来。这通常是各小餐馆老板的看家本事，陪着白奶油炖贝类端上。这酒冰镇得花时间：因为许多乡下小店做这酒都是自酿，没有成瓶装，得临时冰了端来。

为什么到了夏天，总会想喝点儿酒呢？

重庆、四川、贵州，到夏天都有冰粉卖，我在重庆所见的铺子，多一点花样，可以加凉虾和西米露，再加红糖和醪糟。

我经常跟老板娘说，免去其他，直接来碗冰镇醪糟。端着碗，滋溜吸一口，甜而又冰，满嘴冰凉，又甜，又有醪糟那股子酒味，杀舌头，让你不觉就嘴发丝丝声，略痛略快，太阳穴都冰得发痛，这才叫做真痛快。

对，痛快，就是这个词。

好的果汁，要有一点酸，而不止一味甜。

好的啤酒，要有一点苦和一点刺，而不能平顺。

酒能够容纳许多复杂的香味，同时提供那一点点刺的、爽的、煞的、“刺啦”一声的口感。

所以伊比利亚半岛人爱喝的sangria，其实云集了这一切：

红白葡萄酒，加切片水果、调味糖浆、一点儿白兰地或朗姆酒控制酒精量，加了冰块木勺，便端上来。

像塞维利亚在西班牙西南，满城都是鲜花与橘子树，吃高兴了，菜味道很重：土豆奶酪海盐炖章鱼，烤米饭配猪肉缕加孜然，牛尾肉配腰果与米粒，故塞维利亚的酒，主要是果味酸甜，帮着下咽，不至于让你吃咸脱水，没了胃口。

像巴塞罗那格拉西亚大道的加泰罗尼亚风味馆子，会热情跟你推荐卡瓦斯酒调的Sangria。巴塞罗那吃法比较地中海气息，王牌菜式，逃不出菌菇火腿鱿鱼龙虾去。卡瓦斯酒调的Sangria是要稍微摆一摆的，如此水果与酒混融入味，顺便可以酝酿出碳酸口感来。你一口下去，因为带了气，几乎丝毫不觉有酒精味，越喝越爱喝；然而碳酸容易上头，一杯下去，无知无觉，就有些醉了。

说来说去，夏日我们爱喝的——果酸、冰镇、碳酸、酒——都是为了那一点“嘶拉”的爽快感。

最后一点儿：sangria的词根sangre，西班牙语里意谓鲜血。

为了点快活，可以喝血——说到底，还是刺激，是那一点痛快。是让人喝下去后，舌头冻麻、太阳穴被冰得隐隐作痛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