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星流历三七四一年。
闲云星君沈星绽一大早上起来,行走在千绝宫纯白大理石的穹顶之下。
千绝宫位于遥远的域外,为他所创,是修真界首屈一指的学宫。
因了他得过张衡奖,又靠自己的阵法功夫,于十八年前的常阳山下挫败了魔君的阴谋,名声大振。
如今,修真界都用他所创的乙语言写阵法,每个踏上修真之路的人都传唱他的令名,凡是踏上仙途之人都从小学习他的道术,修者更以拜入千绝宫修道为荣。
但是闲云星君却有个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他每天早起,都要去沈家的祠堂,给自己早夭的长女,上一炷香。
*
闲云星君的道侣,是为仙道第一女宗师王伟。
她和闲云星君第一次当上爹娘,恰逢魔君举事,孩子不幸夭折。
他们去刀庭鬼狱求了鬼王。
也不知这鬼王究竟使了什么法术,这个孩子活是不活,掉也不掉。
最后,女宗师怀胎三载,生了个肉球。
沈星绽:“……”
王伟:“……”
是死是活,依旧不知道。
小两口商量了一下,活的死的全都来一套。
天上地下首屈一指的炼器师闲云星君,在千绝宫里搭了个小神龛,把这个肉球恭恭敬敬地用泡到营养液里,不放弃抢救。
同时,在它上头,供奉了一尊牌位。
*
闲云星君的长子,名叫沈青梧。
长得与当年差点毁天灭地的魔君,眉目间很有几分相似。
早几年间,修真界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这沈青梧根本不是女宗师生的,就是闲云星君拿魔君的魂魄,用无祟转生的禁术捏的。
不过因了他被鸣鹤真人收做了关门小弟子,又成天与母亲在外面斩妖除魔,是个飞鹰走马的少年英雄,这流言传着传着,也不再有人提起。
这天沈青梧早起,来祠堂里问他爹要钱,吊儿郎当指着长姐的牌位问:“为什么长姐都没活过,你却知道她是女的?她又为什么不跟我们姓沈,要姓顾?”
沈星绽分他一缕香:“这真是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其实是这样子的,我建完了神龛,供奉老大的牌位,你母亲看了之后很嫉妒。”
沈青梧瞠目结舌:“这事都能嫉妒?”
沈星绽:“她就把她的好姐妹的牌位也放了进来,一并供奉。她好姐妹,就叫顾深雪。”
沈青梧愕然:“那我从小拜到大的这个不是我长姐,是隔壁婶子?”
沈星绽:“你听我讲。又要供奉顾深雪,又要供奉老大,那不就花钱了吗。我们商量了一下,就给老大也取名做顾深雪,同名同姓,这不就省钱了吗这不。”
沈青梧:“??????”
沈青梧:“你们都不知道它究竟男是女,怎么就给它取个女孩的名字了?还直接把人家的名字拿来用,这也太离谱了吧。”
沈星绽:“顾深雪,挺好听的呀。”
沈星绽:“主要是省钱。”
沈青梧摇摇头,抢了他的荷包走了,外头,仙道第一女宗师金甲红披,手执宝剑,骑在马上威风凛凛。
沈星绽送走娘俩,回到祠堂里,抚摸着透明棺椁中那不生也不死的肉球。
“傻孩子。”沈星绽轻笑道,“你长姐,那当然是个姑娘家了。”
*
这天,仙尊洛冰寒前来千绝宫,拜会闲云星君。
仙盟大会之后,玄龙老祖飞升成神,青芜君堕落成魔,放眼天下,只剩下昆仑洛剑尊这一个大乘期。他原本是极不情愿当这个仙尊的,但是他的道侣觉得当仙尊夫人是极好的,他也没得推拒了。
沈星绽忙与他见礼:“仙尊所来何事啊?”
洛冰寒:“我得到上天的旨意,诸天之上有位金尊玉贵的神仙要下凡来了,着你们千绝宫尽快做好准备。”
沈星绽:“这神仙下凡跟我们千绝宫有什么关系?”
洛冰寒:“这位神仙,正是你师兄玄龙真君。”
沈星绽一下子就愣在当场了。
十八年前,天涯海角。
顾深雪陨落,他师兄洗尽最后一丝浊气,历劫飞升。
他亲眼看到一条通体黝黑的真龙踏破虚空,入南天门。
天涯海角,只剩下一身空空荡荡的白衣,和顾深雪的劫灰。
从此以后,人间再无玄龙老祖,倒是供奉玄龙真君的庙宇遍地开花,香火鼎盛。
只是,千绝宫没有供奉嘉仕兰。
沈星绽,也没有办法供奉嘉仕兰。
沈星绽:“那让玄龙真君移步云浮山吧。反正甄掌门求之不得。”
洛冰寒:“既然是上天降旨,恐怕不容更改。你是有什么难处?”
沈星绽哽咽:“仙尊,你也知道,我头一个孩儿因了真君飞升,陨落了。”
洛冰寒不知内情:“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但这事也怪不得你师兄。”
沈星绽只道:“恕难从命了。”
闲云星君正当盛年,名扬天下。
那天告辞之时,仙尊却觉得他背影有些佝偻而寂寥。
*
甄掌门好大喜功,据说云浮山为玄龙真君下凡,办了轰轰烈烈的法事,整个仙门都去贺喜。
只有千绝宫随便派了两个小弟子。
正日子那天,闲云星君一家围着红泥炉吃火锅。
沈青梧:“大师伯下凡,我们不去真的没问题吗?那可是大师伯啊。等等,我到底喊他大师兄还是大师伯?”他是他爹的小师弟,经常排不清楚辈分。
王伟看沈星绽神色郁郁,拿筷子敲他的头:“你还去呢,大师伯第一个劈了你。”
沈青梧不明所以:“大师伯为什么要劈了我?”
王伟也不再说话了。
饭桌上一家三口默默不语,吃了会儿饭。
祠堂里突然传来轰地一声响。
三人对视一眼,丢下饭碗,冲了过去。
王伟当先执剑,沈星绽和沈青梧躲在她背后。
只见祠堂里,供养肉球的水晶棺被轰开了。
一身玄衣、长发流瀑的女子负手站在牌位前,周身散发着淡淡神辉。
听见声响,她满脸不高兴地转过身来:“全天下给我修庙,你们怎么倒给我立了个牌位?”
那个晚上,千绝宫外下了三七四一年的初雪。
闲云星君儿女双全,酒酣耳热,掐指一算。
此时此地,正是戊辰,庚申,乙卯,己亥。
*
云浮山大办法事,没有接到下凡的玄龙真君。
他们随即从千绝宫得到了一个更加骇人的消息:玄龙真君,不是玄龙老祖!
当年飞升成神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们云浮山的老祖嘉仕兰,而是顾深雪!
“抽筋去骨,为她重塑肉身,将唾手可得的神位拱手相让,我们老祖为什么要这么傻啊,为什么要这么傻啊……”甄繁痛心疾首、撒泼打滚,“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这些个妖魔鬼怪果然是冲着飞升来的,我们老祖果不其然被那个妖女坑死了!”
他的女儿杏眼圆睁:“她是不会坑老祖的!”
他的女婿唯唯诺诺:“老祖也是不会死的。”
甄繁:“当初我们都看见玄龙飞升,也上天涯海角看到了老祖的衣袍。他要不是上了天,那他这十八年间去了哪里?!”
无人知晓。
第二天,玄龙真君拜闲云星君与仙道第一女宗师为父母。
旋即出千绝宫,行往明州城。
她给全仙道送了一份喜帖。
原来她此次下凡,是想要找一个人。
*
玄龙真君到了明州城。
知府还是从前那位。
他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年前的女宗师,二十年后成神了,比他升迁得还快。
他诚惶诚恐:“对不起对不起我等凡人实在不知真君缘是女儿身……”
谁会想得到,玄龙老祖和玄龙真君,竟然不是一个人呢?!
玄龙真君倒没有追究庙里塑的都是男菩萨,顾自斟了一杯茶:“城西的那片龙血凝,如今怎样了?”
提起这个,知府啪地就跪下了,支支吾吾。
玄龙真君:“但说无妨。”
知府:“十八年前,也不知是什么妖孽溜进了花海,日日偷食玄龙老祖的龙血凝,毁去了大半。我立刻禀报云浮山,云浮山派了百名仙人围剿。”
玄龙真君的手僵住了:“结果如何?”
知府:“……虽然没有活捉,不过还是重创了他,他后来就没有再去那片花海了。”
玄龙真君:“有看到是什么东西吗?”
知府:“据说是一条身染沉疴的蛇妖,仙家看他活不了多久,就没有再追究。”
玄龙真君放下了杯盏,长发遮住了半边脸,半晌轻声道:“也不是就治不好了的。”
*
顾深雪辞别了知府。
循着记忆里的路,往城中央走去。
正是锦鲤节,处处火树银花。
但是她走的路,却越来越冷清,最后变成了一片没有灯火的荒屋。
“你是外乡人吧?”有个女子牵着孩子经过。
顾深雪点点头:“很久以前我和我夫君来这里过过锦鲤节,很热闹。”
“锦鲤节现在搬到城北去了!”女子热情地指路。“你得这么走。”
顾深雪看向空无一物的天空:“我记得原先,这里有一座钟塔。到了午夜,年轻人们都聚在这里,听着午夜第一声钟祈福。”
“那真的是老早的事了。你说的那座塔,早几年就拆了。”
顾深雪:“拆了?”
女子摇摇头:“总闹邪祟,半夜从窗子里飘来奇奇怪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有人在成亲,上去一瞧却只有一个守塔人,怪瘆人的。这样谁还敢来祈福?知府就索性拆了。”
顾深雪:“守塔人?”
“对,从前这里还住着一个守塔人,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没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只看他走路的姿势,倒像有什么残疾。我小时候他就住在这塔里了,一年到头也不下来,只在祈福那天冲进人堆里,一个一个找年轻的姑娘,疯疯癫癫的。大家都说他妖怪变的,还有好些人信誓旦旦说,曾经看到他在地上游。”
顾深雪沉吟良久:“后来呢?”
“拆塔的那天,大家在下面喊话,让他赶紧下来,他不肯。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上去,劝不动,就把他的东西往下扔。他也真是身无长物!身边只有一卷画轴。他们把画轴从窗户里扔了下来,他也疯疯癫癫地跟着跳了下来……你怎么哭了?”
顾深雪:“他人在哪里?”
“不知道啊,从那天起,我再也没见过他了。”
“十,九,八……”浩荡的倒计时从城北传来。
鳞次栉比的荒屋之后,凭空显现出一座钟塔的轮廓,从模糊到清晰。
“哎哟!”女子见到这早该消失的钟塔,吓得抱紧了小孩,后退了一步。
“七,六,五……”
她身边,外乡人眼中有光,一步一步,走向了钟塔。
“你干什么去?那里闹鬼!”
“不是闹鬼。”她轻轻一拂,推开了女子的手,“是他在等我。”
“四,三,二,一……”
子时到了。
头顶钟声响起,响彻夜幕。
流光溢彩的烟花里,恋人们拥抱亲吻。
女子看到塔楼的顶端传来了祥瑞的喜乐,红光透出窗来,与她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
而那外乡人,已彻底消失在塔楼之中了。
*
塔楼里。
黑暗中欺身的小蛟,用头顶只剩一半的龙角,徐徐顶开了画轴。
瞬息之间,那定格在画布上的画面,将他整个吞没了。
再睁眼,碧梧宫里红灯笼,红蜡烛,窗上贴着双喜临门,云端都是喇叭唢呐。
“你怎么还在这里。”沈星绽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再不走可要误了迎亲的吉了。”
嘉仕兰没有与他多言。
一个婚礼,若是经历过七千五百八十三遍,自然记得所有人的对白。
只是这个画中之国的法力,终究还是大不如前。
他跨出碧梧宫时,似乎听见了遥远的钟声。
“十八年了。”他想。
*
清江里很喧哗,喇叭唢呐呜呜渣渣,烟花鞭炮噼里啪啦响。
媒婆高诵:“新郎官来接亲了!”
嘉仕兰看到她,停下了匆匆的脚步,像是走了很远的路,终于行至终点。
她一身红装,被王伟背在身上,脸上覆着喜帕。
“新娘子出了门,是不能踩在地上的,不吉利!亲娘诶,你快背她上花轿。”
王伟照做,登轿时,她却身形一歪。
嘉仕兰赶忙递上手。
入手温软,十指相扣。
他将她扶上花轿。
那红盖下的人,似乎盈盈看了他一眼。
那道红要映到他眼里去。
“莫非……”他心中一动,却很快散做一声叹息。“怎么可能。”
*
云浮山依旧层云缥缈、万山涤荡,还散发着朦胧温和的光芒,比平日里更像一座仙山。
嘉仕兰下了天马,牵着红绸,红绸另一端是顾深雪。
周围的声音嘈嘈切切,恭贺他与她喜结连理。
他并不觉得有多欢喜。
因为这是他回不去的家乡,找不回的妻子,与无法挽回的过去。
*
拜完天地,洞房花烛。
嘉仕兰在她身旁坐下,挑开了她的红盖头。
两相凝望。
顾深雪撩眼:“我好看吗?”
嘉仕兰看到日思夜想的脸庞,明知不是真的,依旧忍不住,抚上她眉眼。
手中的温软,是他在这漫长而孤独的黑暗里,唯一的慰藉。
顾深雪凑近了,悄悄问:“是不好看吗?”
嘉仕兰温柔地亲她的头发,她的耳朵,她的脖颈。
以此来回答她的问题。
“既然已经拜过堂,”她落在他怀里,嗓音略微发抖,竟有些哽咽,“是不是可以给我一个吻了。”
嘉仕兰:“等一等吧。再等一等。”
他们亲吻后,她就会抄起发簪,刺向他的心。
画中之国就会结束。
他明知道前方是刀,还是一次一次回到这个并不完满的洞房花烛夜。
就像他十八年前义无反顾回到这座钟楼里,因为云镜里,顾深雪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我在这里等你。
这是最好的顾深雪,也是最坏的顾深雪。
而不论多少年过去,他都只是想在她的臂弯里,再多停留一会儿。
哪怕一会儿也好。
“可我不想等了。”眼前的女子低声说。
她扣上他的脖颈,吻上他的唇。
悠长而温柔的吻,拨开错乱时空的洪流。
五光十色的烟火透过窗,依稀可见荒弃的钟楼里。
玄龙真君亲吻着一条没了龙筋,没了龙骨,没了龙心的小蛟。
背后是白衣神君淡淡的身影。
——那是知君仙骨无寒暑。
——千载相逢犹旦暮。
-END-
长达五十天的陪伴,雪雪和仕兰今天完结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给大家拜个早年~
下一本再见!笔芯~
Ez王说